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炳璋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了。虞積藻也一樣,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他們喊耿東亮「孩子」的時候,不是像父親,直接就是父親。他們的表情、腔調全都是父母化了,很自然,很家常,耿東亮就像是他們親生的了。炳璋的年紀可以做耿東亮爺爺,然而,炳璋的身上洋溢出來的不是爺爺性,是父性。他的刻板與固執在耿東亮的面前成了一種慈祥與無私,以那種「望子成龍」的款式籠罩在耿東亮的四周。炳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尋找與光大「兒子」身上的遺傳基因,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像自己這樣」。炳璋的習慣行為越來越多地覆蓋在耿東亮的身上了,耿東亮的走姿與行腔都越來越像炳璋了。耿東亮在許多時候都有這樣的感覺,在他做出某一個小動作的時候,突然會覺得自己就是炳璋,仿佛是炳璋的靈魂附體了:借助於他的肌體完成了某個動作,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總之,他越來越像炳璋了,不是刻意仿作的,只能稱作耳濡目染,或者說,只能是炳璋的精心雕琢。同學們都喊他「小炳璋」了。同學們真的都這麼叫了。這裡頭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相反,它隱含了一點羡慕與嫉意,「小炳璋」,這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能說耿東亮這小子命好。

  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說不上來。這麼說可能就準確些了,耿東亮又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耿東亮只能用滿臉的麻木打發了這樣的內心追問。

  炳璋為耿東亮制定了一份詳盡的計劃,這一份計劃涵蓋了耿東亮全部的大學生涯。這個計劃不僅涉及了耿東亮的聲樂訓練,它甚至波及耿東亮的日常舉止和每天的起訖時間。炳璋修正了耿東亮說話時候的面部表情,那些多餘的表情在炳璋的眼裡是「不好」的,時間久了,重複的次數多了,會影響人的精神,會成為一種「長相」,凝固在臉上——每一個藝術家都應當對自己的長相負全部的責任。藝術家只能是冷漠的、傲岸的、舉止有度的、收放得體的。藝術家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呱嘰呱嘰地喝稀飯怎麼能和藝術家聯繫在一起呢?」不能。所以耿東亮只能「像炳璋那樣」,讓「藝術」首先「生活化」、「生命化」。炳璋的要求只說一遍,不重複,不苦口婆心,你要是做錯什麼了,他就會把脖子很緩地轉過來,同時把眼珠子懶懶地轉過來,看你一眼。這是一種親切的告誡,讓你自律,讓你自己和自己較著勁,讓你沒有一天能夠自在,讓你累。

  許多夜晚炳璋會把耿東亮留下來,像俄羅斯人那樣,用很考究的瓷杯喝一點咖啡。這樣的時刻炳璋會把早年的錄音磁帶取出來,整個客廳就洋溢在炳璋年輕時的聲音裡了。那是他留蘇的日子裡留下來的歌聲。機子很舊了,磁帶也很舊,有一些塵埃和雜音,噝噝啦啦的,聽上去好像下了雨。炳璋、虞積藻和耿東亮在這樣的時候會坐在一起說些話。這時的炳璋會很健談,說出來的話也沒有太強的邏輯性,有點像自語,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們甚至談起一些很世俗的話題,談吃,談喝,談彼得堡的咖啡與麵包,談裙子、布拉吉、頭巾,還有幾十年前的某一天的天氣。他們還談到生死。炳璋說,他從小就很怕死。現在也一樣。死是很無奈的,會把你的歌聲帶到泥土的下面去。但是炳璋說,現在好多了。炳璋望著耿東亮,像真正的父親凝視著真正的兒子。炳璋伸出一隻手,拍在耿東亮的肩頭,說:「你在,我的歌聲就不會死。」

  然而炳璋並不總是這樣寧靜。他在傾聽自己的磁帶的時候有時會毫無預兆地激動起來。他一激動就更像父親了,有些語無倫次。他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歪著腦袋,目光裡頭全是追憶似水年華。「你聽孩子,」炳璋眯了眼睛微笑著說,「你聽孩子,你的中音部的表現多麼像我,柔軟,抒情,你聽……」炳璋乾脆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嘴裡卻沒有聲音。但他的口型與錄音機裡的歌聲是吻合的,就仿佛這一刻他又回到莫斯科了,正在表演自己的聲音。炳璋打起了手勢,臉上的皺紋如癡如醉。在磁帶裡的歌聲爬向「HighC」的時候,炳璋張開了雙臂,在自己的想像裡頭擁抱自己的想像物……歌聲遠去了,停止了,但是炳璋靜然不動,手指蹺在那兒,仿佛餘音正在繚繞,正在以一種接近於翅膀的方式顫動它的小羽毛。炳璋睜開眼,雙手擁住了耿東亮的雙肩。他的目光在這個瞬間如此明亮。他盯著他。「你就是我,孩子,」炳璋大聲說,「相信我,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昨天,你就是我的今天。跟著我,你就是我。我一定把你造就成我。」炳璋滿臉通紅。但他在克制。他的激動使他既像一個父親同時又像一個孩子。耿東亮十分被動地被這位父親擁住了雙肩,有些無措。無限茫然的神情爬上了他的面頰。他想起了母親。炳璋熾熱而又專制的關愛使他越來越像他的母親了。炳璋說:「你不開心?你不為此而振奮?」耿東亮堆上笑,說:「我當然高興。」

  耿東亮感到自己不是有了一位父親,而是又多了一位母親了。

  星期六的晚上炳璋都要把耿東亮留下來。依照炳璋的看法,星期六的晚上是年輕人的真空地帶,許多不可收拾的事情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萌發,並在星期六的晚上得以發展的。炳璋對耿東亮的星期六分外小心,他必須收住他,不能讓耿東亮在星期六的晚上產生如魚得水的好感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太如魚得水了總不會長出什麼好果子來。炳璋一到週末就會把耿東亮叫到自己的家裡,坐到九點五十分。依照炳璋給耿東亮制定的作息時間表,耿東亮在晚上十時必須就寢的,到了九點五十分,耿東亮就會站起身,打過招呼,走人。炳璋在分手的時候總要關照,十點鐘一定要上床。炳璋的至理名言是,好的歌唱家一定有一個好的生活規律與好的作息時間。

  但是,耿東亮下了樓不是往宿舍區去。他騎上自行車,立即要做的事情是盡可能快地趕回家。耿東亮必須在星期六的晚上趕到家,母親這麼關照的。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母親便會坐在家裡等她的兒子,兒子不回來母親是不會上床的。她守著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兒子不回來她甚至可以坐到天亮。兒子到了戀愛的年紀了,又這麼帥,被哪個小狐狸精迷住了心竅也是說不定的。男人的一生只會有一個女性,亮亮要是交上了女朋友,她做母親的肯定就要束之高閣了。這是肯定的。母親不能允許兒子在星期六的晚上在外頭亂來,這個門檻得把住。做兒女的都是自行車上的車輪子,有事沒事都會在地上躥,刹車的把手攥在母親的手裡,就好了。母親不能答應亮亮被哪一個狐狸精迷住心竅,母親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誰要是敢沖了亮亮下迷魂藥,她就不可能是什麼好貨,一定得扯住她的大腿把她撕成兩瓣!一瓣喂狗,一瓣喂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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