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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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東亮後悔不該在這種地方用美聲歌唱婦女用品的。他用肩頭揩乾淨一隻眼,側著頭,歪了嘴巴,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一個人站在他的對面。耿東亮的目光自下而上,只見一雙光腳套了一雙米黃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那人裹了一件大衣,頭髮很亂,像剛剛沖出實驗室的愛因斯坦。耿東亮一下子就認出炳璋了。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裡全聽見了,要不然他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耿東亮的腦袋「轟」地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麼可以這樣?」炳璋神情嚴肅地說,「怎麼可以這樣不愛惜自己?你叫什麼?」 「耿東亮。」 「我是炳璋。」炳璋說。炳璋脫掉大衣,把耿東亮重新拉回湯池裡去。他的整個身體都泡在水裡,用那種興奮與驚喜的目光打量耿東亮,耿東亮都被他看得手足無措了。炳璋突然笑起來,說:「做我的學生吧,你看,我們剛一見面就這樣全無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東亮帶回家去了。一進門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嘟嚕,是一串很長的外語,聽不出是什麼語種。耿東亮站在炳璋身後,很靦腆,一副窘迫的樣子,他喊了一聲「師母」。兩年之後,炳璋才把那句很長的俄語翻給了耿東亮,那是最偉大的男高音卡魯索說過的話:「……天才往往是在無意中發現的,而且每次總是被那些善於挖掘的人發現。」 炳璋坐在沙發上,用巴掌向腦後整理白髮,看起來心情不錯。炳璋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學生。」耿東亮有些緊張,坐在炳璋的對面,打量他家的客廳。那架很舊的鋼琴上方掛滿了醬紅色的人體解剖圖,從左到右掛著呼吸器官、喉頭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頭矢狀剖面,以及聲帶、鼻腔、上顎、軟顎的切面。這些醬紅色的剖面四周圍滿了阿拉伯數字,而每一個數字在剖面圖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與解釋。「你瞧,」炳璋說,「我們在浴室裡看到的其實不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身體精妙極了。」炳璋指著那張人體切面說:「這兒,肺,是一隻風箱,喉頭呢,我們的發聲器,反射器則是咽部,嘴巴則成了我們的咬字器。我們的人體是多麼的完美,上帝動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來。這架機器能產生生物界最美妙的聲音。我們得愛它。身體就是我們的孩子,得愛它。用它來歌唱。阿克文斯基說,不會歌唱是可恥的。而我要說,不會歌唱就如同奔馬失去了尾巴。你是一部好機器,得愛護它。為了歌聲,你必須學會捨棄,捨棄涼水,以及涼水一樣的所有誘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開始肅穆了,臉上的樣子似乎剛舉行了一場儀式。窗明几淨,客廳裡收拾得齊齊整整,耿東亮站在舊鋼琴邊,心裡頭似乎也舉行了一場儀式。炳璋說:「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的一切從今天開始——你來到這個世界只發對了一個聲音,那就是你的第一聲啼哭,第二個正確的聲音就要產生了,是我賦予你的,你必須記住這一點。」炳璋打開鋼琴蓋,雙手半懸在琴鍵的上方,十隻指頭一起打開來了。他的指頭細而長,打開的時候帶了一股輕柔的風,舒緩的,神情豐富的,半圓形掌心裡頭像藏了一隻雞卵狀的幾何體。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著一件並不存在的東西,只有耿東亮知道,那個並不存在的東西是耿東亮的身體。耿東亮就站在炳璋的身邊,耿東亮弄不懂炳璋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捨近求遠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憑藉想像去注視,去關切。這個身體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於發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這樣……放鬆,再放鬆……吸氣,放下橫膈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張,抬起胸廓,打開上顎,然後像歎氣,讓聲音像蛇一樣自己往外遊動……這樣,mi——ma——」炳璋在示唱的時候,十隻指頭像海藻遇著了浪頭一樣,摁在了一組白鍵上。他全神貫注,傾聽耿東亮,宛如一個助產師正在撫摸新生兒的胎脂。炳璋半張了嘴,呢喃說:「放鬆……別壓著……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穩住……」 炳璋聽了幾句,似乎不滿意。他停下來,起身之後點一炷香,香煙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挨到唇邊,示唱「ma——」,香煙和剛才一樣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提到耿東亮的面前,耿東亮剛一發音香煙就被吹散了,一點蹤跡都沒有。炳璋說:「你瞧,你的氣息浪費了,你的氣息沒有能夠全部變成聲音,只是風,和聲音一起跑了。得節約,得充分利用。聲音至高無上。你聽好了,像我這樣。」 炳璋讓耿東亮一手提了香,另一隻手摁在自己的腹部,整個上午只讓耿東亮張大了嘴巴,對著那條孤直的香煙「mi」或者「ma」。 對炳璋來說,聲音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這個世界的惟一。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圍繞著「聲音」而生成、而變化的。所有的聲音裡頭,人類的聲音是聲音的帝國,而「美聲」則是帝國的君主。正如察裡諾所說的那樣,「人類的音樂就是肉體與精神,理性與非理性的諧調關係。」察裡諾所說的「人類的音樂」當然只能是「美聲」,別的算什麼?只能是馬嘶、猿啼、犬吠、獅吼、雞鳴和母豬叫春。人類的「美聲」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實、全部意義。它既是人類的精神又是嚴密的科學。精神是歌唱的基礎,而科學則又是精神的基礎。他要求的聲音必須首先服從生理科學,而同時又必須服從發音科學。然後,這種聲音就成了原材、質地,在人類精神的引導下走向藝術。幾十年當中炳璋在這所高校裡頭發現了好幾部「好機器」,發現一部他就組裝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學校就是學校,所謂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機器」就會隨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後便杳無音訊。他們就會湮沒在某個水坑裡,吸附淤泥,生銹,最後斑駁。聲樂教學可是無法「從娃娃抓起」的,你必須等,必須在這部「機器」的青春期過後,必須等待變聲,否則便會「倒倉」。最要命的事就在這兒,「青春期」過後,「機器」沒有修整好,而「機器」的「方向盤」都大多先行裝好了,你無法預料這部「機器」會駛到哪裡去。 炳璋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說不定能夠碰上的。也許的。他的激情與快樂就在於「碰」。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對耿東亮說:「你怎麼能在浴室裡唱那麼大的詠歎調呢?太危險了,它會把你撕裂的——要循序漸進,明白了嗎?循序漸進。所有的大師都這樣告誡我們,察科尼、加爾西亞、卡魯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點一點地長。像你長個子,像太陽的位移。成長的惟一方式是寓動於靜的,甚至連你自己都覺察不出來。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有『大』進步了,十拿九穩得回頭重來。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驢和狗才做那樣的傻事。叫喊會讓你的聲帶長小結的。小結,你知道,那是個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東亮的聲音始終有點「沖」,有「使勁」和「擠壓」的痕跡,有「磨擦」的痕跡。炳璋跑到廚房去,抱出來一隻暖水瓶,拿掉軟木塞,暖水瓶口的熱氣十分輕曼地漂動起來了。炳璋指著瓶口,讓耿東亮注視「氣息」飄出瓶口時那種自然而然的樣子,那種類似於「歎息」的樣子。炳璋隨後就要過了耿東亮的手,讓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又開始「ma——」。耿東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種均勻而又柔和的氣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熱氣。炳璋說:「明白嗎?」耿東亮說:「明白。」炳璋一邊點頭一邊退回到琴凳上去,說:「放鬆,吸氣,像我那樣……」 第二章 整整一個冬季,耿東亮只糾纏在「mi」和「ma」之間。糟糕的是,炳璋並不滿意。他總能從耿東亮的聲音裡頭發現不盡如人意處。在炳璋面前,耿東亮的身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機體,它被炳璋的聽覺解構了,總有一些要命的零件妨礙了「聲音」從機體裡頭發放出來。不是喉頭就是腹膜,不是上顎就是咽喉。這些部位不再是發音器官,而是罪人,它們破壞了聲音,使聲音難以臻于完美。然而炳璋不動聲色。他的神情永遠像第一天,專注、肅穆,帶著一種「儀式」感。炳璋的誨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與時間一樣永恆,你永遠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穩,一絲不苟,沒有一處小毛病能逃得過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著你,對你的身體內部無微不至。 炳璋說:「聲音飄。聲音沒有根。」炳璋說這句話的時候把耿東亮帶進了衛生間。他打開了水龍頭,在水槽裡頭貯滿了水。炳璋取過一隻洗臉盆,放進了水裡。炳璋對耿東亮說:「把臉盆覆過去,握住它的邊沿,用兩隻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面。」耿東亮伸出手,伸進水裡。把覆過去的洗臉盆往上提拉。水在這個時候呈現出來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種固執的與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吸。炳璋說:「吃力嗎?」耿東亮說:「吃力。」炳璋說:「這只洗臉盆就是你的橫膈膜,在你吸氣的刹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抬的時候有一種力量在往下拽,把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聲音就越是結實有力,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隨後就是「mi」「ma」,用炳璋的話說,像他「那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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