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這個世界上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但是,「她」是誰,這就不好說。真正的敵人沒有露面之前,誰都有可能成為敵人。做母親的心裡頭就越不踏實了。母親惟一能做的就是讓兒子在週末回家,看一看,再嗅一嗅。再隱秘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然而耿東亮的身上就是沒有。他總是說:「在老師家了。」別的就不肯再做半點解釋了。亮亮回家總是在十點二十至十點半,再早一兩個小時,他這個週末當然是清白的,再晚上一兩個小時,做母親的也好盤問盤問。亮亮就是選擇那麼一個時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讓人難以省心,問不出口,又放心不下。

  「亮亮,太晚了騎車不安全的,下星期早點回家,啊!」

  「我不會有事的。」

  耿東亮如是說。這句話聽上去解釋的途徑可就寬了。唉,孩子越大你就越聽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母與子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有時候心心相印反而隔得越遠了。

  耿東亮在十點半鐘回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吃雞蛋。吃下這兩個雞蛋母親才會讓兒子上床睡覺的。母親的理論很簡單,天天在學校裡頭唱,哪有不耗「元氣」的?耗了就得補。兒子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媽陪著你,當藥吃。」

  耿東亮知道是拒絕不掉的。母親所要求的必然是兒子要做的。「當藥吃」,還能有什麼吃不下去?

  耿東亮聽母親的話,童年時代就這樣了。童年時代的耿東亮稱得上如花似玉,像一個文靜而又乾淨的小閨女。母親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個二兒子身上。母親給他留了個童花頭,他的頭髮又軟,又細,又柔順,摸在手上是那種聽話而又乖巧的樣子。母親在亮亮的頭上永無止境地花費她的心思。紮一隻小辮,再戴上一隻小小的蝴蝶花。亮亮頭上的小辮是經常變化的,有時候紮在腦後,有時候紮在額前,而更多的時候母親則會把小辮子系在小亮亮的頭頂上。像一紮蘭草,挺在頭頂,蓬蓬勃勃地綻開在亮亮的腦袋瓜中間。人們都說:「多麼好看的小丫頭呵。」人們都這麼說。小亮亮走到哪裡這句話就帶到哪裡。母親聽到這樣的話就會開心,她一開心了臉上的白皮膚就顯得格外地光彩照人。這時候母親就會把小亮亮抱起來,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方式捺開二兒子的開襠褲,露出二兒子的小東西。人們就恍然大悟。人們就說:「噢,原來是個假丫頭,原來還是個帶把兒的呢。」這時候母親的臉上就更幸福了。母親在幸福的時候反而不去糾纏人們的話題,反而流露出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滿意樣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女人只有她生了一個兒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兒子都沒有她的「小亮亮」這樣人見人愛。

  但是母親不讓耿東亮下地。耿東亮望著滿地飛跑的小朋友總是想參加進去,在地上撒一泡尿,然後用一枝小樹枝自己和自己的小便玩一個小時。母親不讓。母親把別的孩子都稱作「野孩子」,母親總是說別的小朋友都那麼「髒」。母親摟著自己的小亮亮,貼在心窩子上。張開嘴,在兒子的腮幫上頭咬幾口,在兒子的屁股蛋子上咬幾口。母親咬得不重,但樣子總是惡狠狠的。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到鼻樑上,腦袋因為用力而不停地振動。母親咬得不疼,但耿東亮的身上總是佈滿了母親的牙痕。母親在咬完了之後就會把自己的臉龐貼到兒子的嘴邊去,小聲說:「咬媽媽,乖,咬媽媽。」耿東亮就會把腦袋讓過去,掙扎著要下來。母親在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失望,說:「媽媽不慣了!」

  媽媽不是「不慣了」,媽慣自己的二兒子慣得越厲害了。她嬌慣二兒子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隻蠶,肥碩而又通體透亮。母親整天靜臥在二兒子身旁,又耐心又固執地往外吐絲,精緻而又細密地吐出自己,鄰居們都看出來了。沒有人敢碰小亮亮一隻指頭。母親像水,清柔,蜿蜒。但你要是碰了「他們家亮亮」,這汪清水說變就變。就像河水在驟冷之中結成了冰,通身帶上了峭厲的寒光與鋒利的刃角,讓人惹不起。都類似於母狗了。鄰居們都說:「沒見過女人像她這樣護孩子的。」這一帶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東亮在一起了,母親們關照的,「屙屎離他三丈遠。」這一來耿東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日子裡遙遠地望著小朋友,他們滿地飛奔,他們的飛奔給耿東亮帶來了說不出的憂傷。

  但最要命的並不是孤寂。最要命的是吃奶。亮亮都五歲了,亮亮都能夠聞得見母親懷裡的那股子奶水味了,但母親堅持,亮亮的奶就斷不掉。

  耿東亮吃母親的奶水一直吃到五歲。而他的哥哥耿東光就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耿東光滿月時母親就給他斷奶了。耿東光長得像父親,粗矮,健壯,一臉的凶蠻像,除了褲襠裡的小東西,沒有一點比得上耿東亮的。母親的乳房面對這兩個兒子就是不一樣,在二兒子面前,母親的乳房裡的乳汁總是源遠流長的,越吃越多,幾乎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了,母親給二兒子餵奶的時候父親總是問:「老大你只喂了一個月,老二怎麼就喂不完了?」這樣的時候母親便會弄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失神地說:「我怎麼知道?」

  母親在自行車總廠,亮亮就寄託在總廠的「向日葵」幼兒園裡。「向日葵」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們都知道,亮亮五歲了,還吃奶。這是一件很叫人難為情的事。小朋友們只要見到亮亮的母親,就一起回過頭來,用目光到綠色木馬後頭找到耿東亮,齊聲說:「亮亮,吃奶。」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亮亮很難受。亮亮只能低下頭去。亮亮越來越孤寂,也就越來越憂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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