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十一


  但戀愛畢竟是戀愛,快活總是它的質地。看看電影,在電影院裡做點小動作;共享一隻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愛,總能生出許多好心情,總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區分,甚至有所對抗。接吻是戀愛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撐了戀愛,維繫著戀愛。樂果的吻雖然懶,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鳥,撅著嘴唇東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頭辦法不多,但也有強項。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優勢就顯出來了。苟泉的擁抱結實、盡力,死心眼,有往死裡整的意思。樂果喜歡。樂果喜歡被擁時那種痛感的、被動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傷害、近乎折磨的擁抱才是擁抱。苟泉就有這一手。

  然而苟泉怕往樂果的家裡去。一到樂果的家裡苟泉就想起自己是鄉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沒有。一上街苟泉會拿自己當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這點好,誰當主人都是可行的,無謂的,這是城市的迷人處,豁達處。苟泉對大街越發迷戀了。大街是一條華麗的謊言,你重複的次數越多,它就越具體、越真實、越可感。偶爾遇上學生,苟泉一手摟住樂果的肩部,一邊頷首答應學生的招呼,堅信自己是城裡人了,離城市的核心只有一隻皮鞋那樣長了。

  但要命的是樂果的脾氣。她說發就發,沒有閃電、沒有雷鳴。走得好好的,她的臉說拉下來就會拉下來。苟泉跟在後面,找不出原因。買的梅子酸,她生氣,"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氣,"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氣的理由,不高興的理由。這很讓苟泉傷神。苟泉和她吵過一次,樂果回的話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鄉下。樂果說:"別跟著我。"別跟著我,這句話讓苟泉的心情壞了好幾天。壞完了只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著頭,虛心地、幸福地、謹慎地、快樂地、巴結地、警惕地、鞠躬盡瘁地戀愛了。但總體上苟泉是滿意的。幸福和快樂的源泉就在他"願意"。畢竟戀愛了,融入新都市了。

  戀愛進行了三個月。戀愛建立了以樂果為主導、苟泉為基礎、沒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樂果的統一意志,又有樂果的心情舒暢這樣一種生動活潑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結婚了。

  結婚了。生活對苟泉微笑了。苟泉以勝利者的姿態承迎這種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滿、溫馨和甜蜜這些好詞匯。這些詞不再空洞了,它們洋溢出類似於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顆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這一瓣,而樂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著,不是日子。生活是活著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並沒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齒。戀愛結束了,生活還原成生活了,還原成活著,還原成日子。這裡頭沒有大思想,沒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綿延不斷的、存在的、不可逃脫的、瑣碎的細節和習慣。這些細節與習慣你不可忽略,它們等同於生命與生活。它們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質或內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湯裡放多少鹽?鞋子碼在哪兒?工資的財政支出應以什麼為重點?牙膏是從尾部擠還是從腹部擠?毛巾怎麼掛?被子是左疊還是右疊?倒茶時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嗎?洗襯衫的領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滌劑洗過的碗是清兩遍還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麼?米飯裡該不該摻胡蘿蔔?打肥皂為什麼總要咯吱咯吱的?為什麼把日光燈總是說成"電棍"?下午洗了澡晚上為什麼不洗腳?吃飯時為什麼鼻尖上要出汗?說夢話為什麼不說普通話?都結婚了怎麼還夢遺,夢見誰了?

  結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沒有固定款式的,現在苟泉把款式娶進家門了。鄉下丈夫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這些活法沒有什麼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丈母娘是這樣。丈母娘怎樣帶大女兒,女兒便怎樣教育丈夫。它與種性、血脈和狐臭一樣,是延續的,隱匿的,頑固的,舍我其誰的,永遠正確的。只用了兩年時間苟泉就自我發明了這樣一種句式:"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苟泉說這話時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構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早就被昇華為一種生命模式,一種語法規則,一種邏輯關係,它既不是遞進的,也不是轉折的,而是生態的。這時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親了,他的自我重塑不僅嚴於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樂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兒。

  阿青十九歲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時候只帶了自己的身體。阿青回來的時候身體還是不錯的,也沒有壞到哪裡去。姐妹們私下裡都羡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問。這樣的事歷來都是好做不好說的。阿青從南方回來就準備洗手了,戒了一陣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應,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羅倫薩夜總會從來不胡來,夜總會有那麼多英俊的相公,無聊的時候隨便苟且一兩個,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廳裡的媽咪,在夜總會內部從來不松這個口。賣酒的不貪杯,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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