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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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對樂果不錯。和阿青靠近的幾個小姐都看得出來。這裡頭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個教師把自己嫁過去。這樣的買賣不會錯。男人當上教師人就妥當了,壞也壞不到哪裡去。阿青讀高二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大道理。那時候三四個任課男教師對她都有意思,膽子最大的也不過叉了叉她的頭髮。哪像她後來遇上的工農商學兵,一個個生生猛猛的,面無懼色,理直氣壯,上了就幹,幹了就走,走了還來。男人當上教師肯定會很妥當的,又死要面子,絕不會弄出白進紅出那樣的大動作。就算知道了,他還要為人師表,決不會丟下"師娘"不管的。對於洗了手的小姐來說,守住銀行的存款單,再嫁給一個教書匠,這樣的日子肯定不會有什麼大紕漏。 樂果當上小姐的第二天臉上的模樣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壞了的樣子。好像還哭過了。阿青看在眼裡,有點不滿意。當過教師的女人就這點不好,太實在,做什麼事都有負責到底的精神。稍不盡心總會有所歉疚的。樂果第二天晚上遲到了幾分鐘,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臉悄悄在改變》。這首歌是寫女人的,心變了,不好向男人說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圓缺來暗示無常。唱起來很傷心,有點無力回天卻又不忍傷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樂果唱得極動情,有一種止不住的抒發。但樂果三十出頭了,顯然不適合再唱這樣的曲子,不應當再有那種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處,注視著她。知識分子確實還是有點酸,一有風吹草動就拿"墮落"這樣的恐怖話題嚇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歡。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貿易,你睡了,我拿了,帳目很清楚,犯不著為這樣的事撩撥心情。那種事,不做也省不下什麼來的。 樂果一下來阿青就把她叫到後臺去了。阿青說:"怎麼啦,你?"後臺的單間裡用的是日光燈,樂果的臉一到日光燈的下面便有了一層青光。樂果坐下來,說累。樂果不肯看阿青的臉,倒上一杯水,用指頭把玩杯子的沿口。樂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說:"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阿青聽了這話便笑,沒有聲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著眼皮有點不高興地說:"壞女人?樂果你輕輕鬆松的一句話,把我們姐妹可全罵了。"樂果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阿青拍拍樂果的肩,說:"別想得太多,你只是不習慣,習慣了你就順了。" 樂果說:"我還是不該做這種事的。"阿青笑起來,說:"算了吧。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樣摸兩下就咧開身子的,這樣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來的女人說到底就是你和我。沒上這條船的,找不到藉口罷了,上了這條船的,想立牌坊罷了,全是自己的事。別怨別人,那可是文人沒事找事。"樂果說:"我怎麼是你?我才不是你,我還有女兒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聲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樂果的肩上。樂果歎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阿青把話聽在耳朵裡,翹著眉梢說:"要不你讓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樂果不高興了,掛下上眼皮,樂果說:"阿青你說什麼?阿青你胡說什麼?"阿青說:"我一點也沒有胡說,你看看你,這麼一點事情都解不開,還當老師呢,怎麼開導下一代?" 五棵松幼兒園的老校長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一個老頭子。樂果被電視攝像機堵在沙發上的第二天老校長就在電視裡頭看見了。但老校長沒有認出樂果。樂果的每一套服裝老校長都熟識,老校長就是沒見過樂果的胳膊與大腿,猛一見到反而認不出樂果來了。在這一點上現象比內容有時來得更為本質。老校長沒往心裡去。電視上的事情就這樣,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鄰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長接到了牌坊區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說話的口氣又帶帽徽又佩領章,很森嚴,老校長放下電話居然記不起樂果長什麼樣了。老校長的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血就是往上沖。這個死愛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難當,仿佛在浴室被學生看到了陰部,有了無處藏身的尷尬與悽惶。老校長為人師表了四十年,再有百來天他就正式退下來了,他將帶著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聲離開教育。老校長守著幼兒園,有一句最愛說的話,叫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五棵松幼兒園是一隻小雞窩,老校長親手教過的"小鳳凰"裡頭有一隻都當上副市長了。今年的九月十號,教師節,副市長張援朝將會到五棵松幼兒園來的,親手給他披紅戴綠,親口叫他"老師"。小朋友們將會用腰鼓和彩綢總結他的教師生涯。他將喜氣洋洋地、心滿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圓滿。 但電話來了。雞窩裡飛出了一隻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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