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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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個過程樂果都在自由落體。那種墜落的感覺令人迷醉,夾雜了致命的恥感與快感,夾雜了洶湧澎湃與徹底損壞。久別勝新婚,而勝於久別的就要算這種不可收拾的墜落了。更何況這不僅僅是性,還是生意或貿易。樂果靜坐在吧台後面相信了這樣的話: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樣,身體的每一個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風一撫摸就會綻放,能不香麼?不過樂果的貿易畢竟是有條件的,第一當然是價錢,第二就是人了,用樂果的話說,"要招人喜歡",要有"一見鍾情"的來電印象,否則價格再漂亮也是不答應的。阿青歪著嘴笑,說:"隨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閒聊了,換了一個又一個。樂果看不上。阿青事後說,"你當招女婿了?"樂果要是看中了,會用右手去撫摸右耳的耳環。後來樂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個瞬間樂果的身體結成了一塊冰,又像一隻冰塊化作了一攤水,說不好,所有的感覺都有些錯位。樂果後來就被阿青帶到隱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 做事情的時候反倒沒有什麼感覺了,和馬扁一樣,甚至和苟泉一樣。客人走後樂果又獨坐了一會兒,一直記得有什麼後續工作還沒有完成,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是哭泣。於是樂果捂上臉,便哭。哭的時候難受和快樂的印象都有,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直到哭完了也沒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許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也就是那個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樂果突然記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場房事的。也不是規矩,每個星期都這麼弄,成習慣、成傳統、成任務了。樂果相信天下的夫婦都是這樣的,用週五晚上的房事給一周的生活做個概括,來個總結。樂果打開門,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樂果走進衛生間,很自然地去取腳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記起來,回家之前剛洗過澡的。但樂果十分固執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 樂果在洗自己的時候便困盹下去了,對即將開始的床之事產生了厭倦。樂果知道自己是不該厭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則這樣用心地洗自己做什麼?樂果洗漱完畢,推開門,脫口竟說:"睡吧,這麼晚了。"苟泉沒有抬頭,放下筆,趿著拖鞋刷牙去了。樂果聽到刷牙的聲音之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臥房門口,說:"茜茜?茜茜?"沒有人回答。苟泉撅著屁股跑到樂果身邊,拉被子的角落。樂果開始沒動,後來主動用胳膊撐開被子,說:"快點。"苟泉鑽進去,很憐愛地小聲說:"累了吧?"樂果笑笑說:"你呢?"樂果把苟泉摟進懷裡,只想全心全意對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樂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頭櫃,把燈關掉了。 苟泉說:"怎麼關上了?"黑暗中苟泉動了兩下,鼻息開始粗起來。樂果一個小時前剛有過,但她怕苟泉不開心,還是十分誇張地呻吟著。樂果的身子遠遠沒有進入狀態,卻裝得十分快活,拚命地用力氣,只過了分把鐘樂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誰了,想開燈,手腕卻讓苟泉握死了。樂果輕聲說:"開……開……"苟泉完全誤解了,越戰越勇。樂果握緊拳頭,回到一個小時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領著,從佛羅倫薩夜總會下來,走過一條小巷,鑽進那間陳舊的小平房裡去。那間不起眼的小平房門口設了一座餛飩攤,一有什麼動靜那個老頭會把一隻瓷質調羹扔到院子裡來的。他們進屋了。男人不錯,是她選中的第一個客人。那個男人說著一口普通話。但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後來那個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動。在不停地動。樂果睜開眼,她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要呼喚,呼喚某一個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關照過她的,要深情地呼喚男人的名字喊出傷心和眼淚來,一喊男人就會大把地拍鈔票的。高潮快來臨了,她不敢再耽擱。要開燈。但有人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她就要喊了,沒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誰的名字。樂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聽到了一聲尖叫,身上的男人瘋狂地痙攣,像地震,而後痛楚地靜止並僵持。樂果等過這陣靜止,扯過燈線,打開燈。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樂果大口喘氣,雙眼迷蒙了。她的 淚水沁上來,無邊的傷心和無邊的憐愛沁上來。"你怎麼了?"苟泉說。苟泉的表情處於疼痛與高潮的交界處。樂果卻笑了,她用疲憊而又滿足的聲音無限柔情地說:"弄死我了,你這條狼,你這條虎。"苟泉撐著身子,也笑了,同樣疲憊而又滿足。他的傷口出血了,樂果關上燈,緊抱住苟泉,吮他的傷口。樂果濃黑之中輕撫苟泉的背脊,細聲呢喃說:"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溫順地俯臥在樂果的雙乳上,感受樂果的軟語,感受樂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嚕。樂果知道他睡著了,每一次房事過後都這樣,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覺。樂果側過腦袋,淚水一下淌出來,流進了耳窩。樂果在心中對自己說:"你今晚給別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卻當了一次婊子,你這個婊子是當到家了。" 整個戀愛過程苟泉都沒能抬起頭來。生米的確煮成熟飯了,但這碗飯最後能盛在誰的碗裡,依舊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戀愛可能都是這樣的,像接吻,男人把頭埋下去,而女人卻腦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頭上的烏雲,城市是鄉村上空的烏雲,苟泉都攤上了。苟泉只好把頭低下去。這是命。是命就得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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