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
|
文廷生對遠路而來的和尚從此言聽計從。這位和尚使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真命天相。文廷生自己也沒有料到當初自己假借白龍三太子的舊事而今歪打正著。文廷生從此信了自己原是一佛,便時常在佛祖面前面壁坐禪。 熊向魁悄悄站在文廷生的身後。等他睜開眼來,熊向魁行過大禮叫了聲:「老爺。」 文廷生依舊入定榻上。近來他感到自己的體內發生了許多奇妙變化。他時常感到自己的腦袋飛離自己的脖子在九千里上空呼嘯而行。他俯視著揚子島有如兒時在龜瓜溝在大葉楊樹底下端詳螞蟻巢穴。他越來越感到自己不屬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只要自己吹一口氣就得像深秋裡的黃葉抖動著身子悠悠下墜,爾後被自己的小便沖得瑟瑟發抖。時間和空間分別在他的兩個瞳孔裡得到永恆。陰陽世界、茫茫浩宇、盤古開天闢地到而今混沌天地,都在自己身上的某一處開始,爾後又在自己身上的某一處結束。無所謂白龍家族真龍天子,無所謂披上鱘甲雲遊四方,揚子島在自己的腳下九九大禮……四方八極碧落黃泉、日新月異鬥轉星移、天地並存萬物萌生、落葉空山何處尋跡、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物我生死利害貧富、窮達壽夭饑渴寒暑、光陰遞嬗江河倒流、宮商角徵五音七籟、赤橙黃綠沌然雜色、天地齊行參商參差……所有的一切,在文廷生眼裡,全部萬物同源九九歸一,一統於自己的靈性。 熊向魁看著自己的老爺。文廷生的額上沁出了微微汗星,使他的額上保持著一抹聖光。這種聖光還是他兒時在家鄉的廟裡見過的。十八羅漢的頭上就發出這種永恆的光芒。很小時候,他隨父親進香,一走進大雄寶殿,聞到那種使整個生命都窒息的香煙,他的心頭就害怕,他就時刻保持著高度的緊張。最初,他懼怕的是四大金剛十八羅漢,但後來,長大一些後,他明白了真正可怕的東西不屬那些沒有生命的黃泥疙瘩,而是那些死了一般端坐著做佛事的和尚。他們木樁一樣放在拜墊上,當你以為這個東西沒有生命時,你走近過去猛見他睜開眼來,對你陰冷冷地一瞥,這一瞥讓你三個夜裡睡不安穩。 熊向魁從小就很清楚,一樣東西不論發出怎樣的聖光,只要沒有了生命,就不再有震懾心靈的力量。 真正可怕的東西是活著的生命。 熊向魁在文廷生的背後慢慢松了口氣。 熊向魁的心中同樣有一種東西在升騰。他預知自己的生命離輝煌的頂點不再遙遠。這個頂點,是權力,是統治別人、駕馭別人靈魂與肉體的統治力。人活著除了能支配別人外還有什麼趣兒!至於光陰倒轉,歷史回流,人頭落地,那又有什麼相干?只要你有了權,你就可以宣佈「歷史在前進」。誰敢說真話你就可以讓他閉嘴,永遠地閉上!在揚子島,什麼是歷史?歷史就是統治!歷史必須成為我的影子,跟在我屁股後頭轉悠,它往哪兒發展,這都無所謂。否則,我寧可把它踩在腳底下,踩得它兩頭冒屎。 文廷生悠悠轉過身來,瞄了兩眼熊向魁:「說吧。」 「小河豚遵照老爺的意旨安頓好了,什麼時候過門,只等老爺發話。」 「等玄妙師傅選個吉日。」 熊向魁愣了片刻,隨即明白,「玄妙師傅」,就是那個當了和尚的湯狗無疑。 「——小河豚要是斷了一根汗毛,我斷了你的脖子。」 「玄妙師傅!」 熊向魁在江邊的懸崖下面,找一塊石頭坐下,高處的古松斜生出來,千絲萬縷的藤絲從古松上蜿蜒而下,對崖下的峽谷探頭探腦而又猶豫不決。熊向魁找到湯狗,叫了聲:「玄妙師傅。」 「……」玄妙師傅依舊半閉雙目。 「師傅心不澄,目不潔,整天裝佛弄神的,不累得慌?」熊向魁擺開了攻擊的架勢。 「阿彌陀佛……」 「我的……湯狗兄!」熊向魁突然叫出了湯狗的名字。 湯狗倏地睜開眼來,一隻手插進腰部。 「別急,狗子兄,——你我劫數已過,你辛辛苦苦回到島子上來,定不是為了了結我這樁冤事。」 「這頭驢!」湯狗咬牙點著頭。 熊向魁知道,他是在罵鐵仙。 「狗子兄見了世面,也知這世上有驢。」 「蠢驢!」湯狗低聲自語。 「狗子兄好大膽子,就不怕我在老爺面前把你交了?」 湯狗瞥了熊向魁一眼。 「在外面的世上,我聽過一個故事:瓜田裡捉賊。姓熊的,你就不擔心鐵仙再把你交了?」 果然是湯狗,熊向魁暗裡承認,對手確不是雷公嘴鐵仙之輩。 「狗子兄,文老爺可是文老爺。你長了幾個腦袋?」 「出家人沒腦袋。」 「天上有沒有菩薩,不在於廟裡的泥巴巴,而在於廟外的香客。心中有佛便有了佛,心中無佛便沒了佛。狗子兄,你明白不過。揚子島這座廟門外,有多少香客……」熊向魁的嘴角扯過一絲冷笑,「狗子兄,蠻來可不成。」 湯狗心裡有底,他姓熊的肚子裡打的什麼譜,湯狗一清二楚。 「湯狗,留點神,當心我的冷箭。」熊向魁意味深長地一笑。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