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十九


  「熊大哥……你見過文老爺的爹麼?」

  熊向魁萬萬沒料到鐵仙問出這樣的話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起來:文廷生派他來試我?他淡淡一笑:「鐵仙兄,你是痛快人,有什麼話就直說。」

  鐵仙對門外張了幾眼,把脖子伸過來。壓低的聲音在嗓子深處咕嚕了一陣:

  「文老爺到底……是不是真龍天子?」

  熊向魁的心緊緊一揪,他的心中湧上一股驚喜。島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他絕對不敢相信揚子島有人懷疑起這件事來。這是他多年來想做而一直無法下手的事情。熊向魁看得很准,要取代文廷生,蠻幹永遠是自投羅網,惟一可做的事,是破除島人對他的迷信。文廷生是揚子島的信仰,全島的迷信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眼下,你就是殺了他,你也難以替代他的陰魂。要想取而代之,只能從姓文的起家的那幾手壞起,那幾招不靈了,姓文的不攻自破。可要不讓人迷信,幾乎和喝幹江水一樣難。也許今天這是個好兆頭,——任何神物,只要有人對他表示懷疑,他離黑道就不再遙遠。「鐵仙兄弟,」熊向魁向鐵仙走了過來,「世上萬般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真假假其實總有個究竟。」他彎下腰來,「可你要弄清楚時,卻是萬萬不可認真,否則——」他從背後抽出一隻手,豎起一個指頭,在脖子上板著臉來回了幾下。

  鐵仙的脖子本能地縮了縮。

  「鐵仙兄弟,好端端的,如何問出這樣的話來?」

  「是……」鐵仙眨巴了一下眼睛,覺得對熊大哥還是信賴為好,「湯狗……湯狗回到島上來了。」

  「哦。」熊向魁輕輕一笑,心裡頭咬了咬牙齒:到底是他!

  「熊大哥,兄弟我碰上難事,請大哥救我一救。」

  「為了你鐵仙兄弟,就是叫我生吞河豚,兄弟也在所不辭!」

  「嗯,正是小河豚哩。」

  14

  這一覺旺貓兒睡得安安穩穩,但起床以後他發現自己的舌頭不翼而飛。旺貓兒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舌頭會逃到何方角落,但他對眼下的這一結果頗為滿意,他再也伸不出他的舌苔並且空空蕩蕩。

  旺貓兒的舌頭不翼而飛和熊向魁一大早來到鱘甲會沒有半點聯繫。我重複一遍,許多東西發生在一起並不意味著什麼內在關聯。時間是一樣永恆的順序,而任何一樣事情總必須包含在時間裡頭,所以任何事總必須表現出同樣永恆的順序。你必須承認這一點,不論你多麼不喜歡時間你都得承認。

  熊向魁見到旺貓兒時旺貓兒給熊大哥行過大禮,隨即向熊大哥張大嘴巴演示了嘴巴裡邊發生的悲劇。熊大哥拍了拍老弟的肩膀,對旺貓兒的不幸表示了莫大同情,但對這個結果,與旺貓兒顯示出了同等的滿意——這個舌頭飛走得很是時候。

  文老爺端坐在木榻上。熊向魁走進時文老爺在遠處紋絲不動。按照那位剛到島上來的和尚教授的功法,文廷生正在練不死功。

  面目不清的和尚來到島上,使文廷生對自己真龍天子的身世堅定不移。——「吉人自有天相」,和尚在細細端詳了文廷生的面相之後,認出了文廷生是當年文殊菩薩在六塵凡世的化身。和尚向文老爺昭示,文老爺的的確確是白龍家族的四太子。和尚告知文廷生:六塵中,萬物不能加害於他,但有一樣惡物文老爺防不勝防,文老爺滿心狐疑,仔細地問了個究竟。

  「鱷魚,」和尚代表著先知的菩薩向文廷生宣佈了這一克物,「是鱷魚。」

  文廷生心中一沉,他本能地記起了鱷魚向他流著眼淚的那個可怕的下午。

  「不必驚慌,老爺。」和尚一如潭水,心平氣和,「我傳你幾句佛語,定能夠逢凶化吉,鱷魚再凶,端不敢隨意動彈文殊菩薩。」

  「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

  「敢是戲弄老爺?」

  「可去江邊一試。」

  中午的陽光正對頭頂,湯狗用了一件橘紅色外罩給文老爺披上,攜手來到江邊。護衛隊緊隨其後,不明白一個蓬頭垢面的和尚要在老爺面前施出何種法術。

  直到日頭西斜,他們才在江邊的水楊樹下遠遠地望見幾條鱷魚。文廷生一看見那東西,就仿佛清晰地看見鱷魚癩葡萄一樣的蟹殼青糙皮,就記起了一陣一陣濃烈的死魚的腥臭。他的心中一陣警惕,回過頭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和尚:

  「大膽和尚,想你是害我?」

  「老爺,貧僧命賤,可也是一命。老爺要是信貧僧不過,我在前,老爺在後。老爺,貧僧托老爺大福了。老爺切記法語,再凶的鱷魚也得讓你三分。」

  神奇的事往往說來就來,來得你想接受神奇事情的思想準備都沒有。你要親眼看見你一準以為你的兩隻眼合起夥來一起騙你。和尚顛在前頭,文老爺橘紅色的外罩在傍晚裡頭一片佛光,許多晚風爭先恐後在橘紅色的外罩旁邊扯拉而過,文廷生的身軀在鱷魚的眼睛裡頭巨大無比,鱷魚們驚恐萬分按下頭去躲向江水的深處。這一點都不騙你,這些事發生時文老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有這麼大的法力!就像文廷生至今也弄不清楚那八大缸鯽魚在水邊對他久久不肯離去一樣。但事實之所以是事實,就因為你不論信不信它都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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