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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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哥可不是大頭魚,吞了螳螂,逃了甲牛甲牛:知了的俗稱。。」湯狗笑道。他心裡罵道,奶奶的姓熊的,借我的刀來殺人,雞巴長到屁股溝裡去了!也罷,先借了你的刀來圓了我的夢,再和你說話。 「熊大哥,可知道鱷魚的厲害?」湯狗詭譎地笑了笑,突然岔開了話題。 「兄弟知道一些。」憑感覺,熊向魁知道這口水洞裡不是黃鱔便是蛇。有貨。 「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廟裡學得些佛法,卻在化緣時知道鱷魚的習性。這惡煞,最喜愛血腥。腥味一起,鱷魚幾裡路以外也能聞見。不過,」湯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懼怕橘紅,一見橘紅,便魂飛魄散。可是,一見到白色,它就如同貓見到老鼠那般,猛地撲上前去。」湯狗嘿嘿一笑,「橘紅,白色,記住了,熊大哥?」 熊向魁半張了嘴巴,心底長長地「哦」了一聲。 「謝師傅。」 「阿彌——」 15 風平浪靜。 揚子島依舊是揚子島。揚子島人下江歸海、扯篷下網、生老病死、紅白喜事依樣順理成章地進行。許多為了拯救他們的爭鬥無聲無息地咬著勁兒。其實他們用不著別人拯救,就像他們用不著把魚從這只缸裡拯救到那只缸,再從那只缸拯救到另一隻缸裡一樣。只要缸裡是一條河裡的水,少幾次折騰,它們反而多得幾天安穩。但有人要拯救他們,必須拯救他們,你不讓他們拯救也不行。——哪怕你越拯救別人就越靠近墳墓。揚子島人無法知道別人為了他們的存亡而作出的鬥爭是多麼地偉大。至於他們,活著本身已經很不容易了。其實,別人問不問他們的死活,他們的每一天還是一樣過。未來的一位歷史學家在五十年前所著的《揚子史鑒》的第二百九十四頁上,曾這樣論述:拯救揚子島人的命運與揚子島人自身的命運之關係,頗似于歷史之於時間的關係。不論歷史往哪個方向延伸,時間總是不慌不忙地按照自身的速度往前行走。時間蘊含著歷史,而歷史時常錯誤地以為自己操縱著時間的走向,說到底,時間的人化才成了歷史,換言之,歷史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種人格化體現。宇宙中,真正的、合理的生命其不可逆的一維形式只有一個:時間。時間,作為空間的互逆表現,是一種絕對的存在與絕對的真——而歷史,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節大便,歷史所提供的空間,則被時間邏輯界定為這種大便的廁所。離開真正的「歷史」去玩弄歷史與哲理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還是丟開這些只能使十六歲的女孩目瞪口呆的屁話回到歷史中去(真正要趕到廁所裡的,恰恰是歷史學家——歷史會這樣做的!)。 進貢的人群在石屋前排成了長長的一隊。誰都知道文老爺和小河豚的天地合春的喜日不久就會來臨。文老爺的大喜就是揚子島的大喜。人們醃魚、榨油、宰羊、縫衣、卷炮、舂粉、蒸糕……所有的作坊、街肆、店鋪全在悄悄地忙動。轟裡轟咚咣叮咣當整日響個不停。 小六吆的臥室死了人一樣。小六吆在這種忙碌之中仿佛春蠶上山時爬錯了地方結下的繭子,孤零悽楚地深藏在一個誰也不再打量的角落。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小六吆幾乎誰也不見。小六吆每天兩碗稀糊兩片魚幹,滿臉烏黃黑瘦,斷不是當初的彩映霞飛。「老娘要是個男人,」她心裡毒罵道,「把他們的褲襠裡全都削平了!」 「娘娘,」四狗兒走進內屋,「熊大哥來看娘娘。」 熊向魁?他來做甚?小六吆緊了緊眉頭: 「請了。」 「請熊大哥。」 熊向魁款款走進,腳底不帶一點響聲,在小六吆的面前躬下身去: 「娘娘好!」 「好!」 「整天窮忙活,這裡也生分了。」 「看座。」 「不敢。」 「也是自家兄弟了,客套怎的。茶。」 「謝娘娘。」 「可有大事?」 「回娘娘,沒有大事。」熊向魁臉上的模樣很悲劇,「只想過來看望。」 小六吆側過臉去,眼圈不覺紅了。到底熊大哥知人冷暖,這等光景硬是曉得「過來看望」。早知有今天,何必慕當初。小六吆這副模樣這般嗓子,走到哪兒少不得紅它半個天。戲臺裡不論哪個行當的,誰都寵著她,更不消說戲臺上一站,一個亮相,一個鷂子翻身,看官們所有的喝彩沖著她江浪一般奔湧而來……那年月,何等風光。而今雖有華貴,卻也是金絲籠裡的黃鸝,有歌難鳴,有翅難飛。俗語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猴子滿山走,可眼下,雞也做不得狗也做不得,心頭的思緒滿地走。 熊向魁默不作語。他知道話已說到了點上。這女人,是眼下最關鍵的人物。常言道,女人是禍水。女人既是禍水,反過去就是另一個男人的福星。福禍相克,或許,小六吆真的能成為熊向魁的福星。 「娘娘,……小河豚……現在我那兒,老爺吩咐了,不得動一根汗毛。」 小六吆的鼻尖直挺挺地對著門外。 「娘娘,在下萬死,冒犯了娘娘。可在下實是為了玉全娘娘……娘娘吩咐鐵仙的事,我熊某既知道了,誰又能確保他人不知?娘娘,就算他鐵仙事做成了,到後來背禍的是誰,望娘娘明察。」 小六吆緊張地盯著熊向魁:只要他一多嘴,到文老爺那裡吐出半個字來,她的腦瓜兒就壓不住她的削肩膀了。這槍頭!她心中狠狠地罵著鐵仙。 沉默。乾咳。喝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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