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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護衛隊」的建立,是文廷生突然的主意。事先連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熊向魁都不清楚。熊向魁怎麼能不明白,建立護衛隊是文廷生攻向自己有力的一招。護衛隊當然不是用來對付他的,問題出在護衛隊的「總督頭」這個位置身上。總督頭不是他熊向魁,文廷生選中了老鰣鱗會裡的死對頭,也是他熊向魁最有力的對手:鐵仙。

  文廷生對鐵仙的重用,當然不是出於對鐵仙的信任與器重,而是在揚子島上製造出第二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來。熊向魁知道,文廷生清楚不過,這個島上,能給他的位置帶來威脅並取代他的,只熊向魁一人耳。在君王面前,下屬的威望是他們自己頸上的鋼刀,只要你一不留神,這把鋼刀就悄悄插進你的皮肉。文廷生哪能不明白這個。熊向魁與鐵仙,猛虎與地頭蛇只要一聯手,強龍未必就是對手。離間他們,殺掉他們,都是下下之策,——誰還敢為你賣命?要緊的是把他們放到一處。放到同一水平線上,他們自己自然就成了敵手。那時,為了吃掉對方,他們雙方惟一可做的只有加倍地對君主盡忠盡孝。用不著你害怕他們的聯合,到時候你只要充當和解、斡旋、寬宏大度的調解者好了。大權在握之後,當權者惟一需要防範的是下屬的精誠團結!所以當權者永遠要誨導下屬們「精誠團結」,——因為下屬被他的安排永遠失去了「精誠團結」。

  刀飛劍舞,電閃雷鳴。兵器在鐵仙的口令聲中呼啦生風。一會兒兵器的閃光又夾進了汗漬漬的油亮背脊,好一派威風四射!

  「老子不會上你的當,姓文的!」熊向魁的牙咬得咯嘣咯嘣脆響,「老子做得了你的爺爺,現在就做得了你的孫子!」(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十,即公元一千九百年十月二十四號。)

  「老爺,」旺貓兒在門口試探著輕喊了一聲,聽到床上咯吱了幾下,略略加大了喉嚨,「老爺。」

  「嗯?」

  文廷生習慣於晚睡,自然也習慣於晚起。太陽已經一篙子那麼高了,對下江人,已經是在船尾下米煮中飯的時光了,可對文老爺,還剛剛是清早。

  「老爺,熊大哥和鐵仙大哥在門外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

  許久,文老爺出現在鱘甲會的石門口,一站到門口,鮮鮮嫩嫩的陽光們就和他撞了個滿懷。文廷生立時感到一種輕鬆。

  「文老爺萬壽洪福!」熊向魁的聲音從地面傳了上來。

  文廷生這才注意到,熊向魁、鐵仙、紅鯉、龐大頭他們正跪在自己的眼前。

  「怎麼回事?」文廷生開闊的眉際緊了緊,他最不願意一大早就有人來煩他。

  「老爺,今天是老爺的生日,老爺。」熊向魁依然跪在地上,臉對著潮濕濕的石面說。

  「哦?」文廷生低下頭去,口氣突然松了些,「我怎麼不知道。」

  「除了老爺,全島上至九十下至三歲,沒有一個不知道,」鐵仙接過話來,「熊大哥早有了好安排,老爺。」

  文廷生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悅,但他微微發胖的臉上馬上寬寬鬆松地笑了笑——他想怒到底沒發得出來。文廷生最惱怒的事就是被人耍,呆乎乎地做局外人。他心裡清楚,被崇拜與被愚弄有時難以分開,這東西像你的呼吸,你要呼,就得吸,你想吸,就得呼,少了哪個都不行。當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大的不快也得咽下肚子裡去。

  文廷生的不悅馬上被一掃而空了。他的身影剛剛在江邊的江灘上出現,所有的喜慶聲爭先恐後地追向了他的耳鼓。銅鑼、皮鼓、竹節、鞭炮、吹呼、小孩的尖叫一齊向高空升騰,這種聲音使天空加倍空曠並且更加晴朗。彩色的人群如同開春的山坡,迎春、白杏、彩薺、車前子、女貞子、野菊,七色八彩花花綠綠長滿一地。他們激動的情緒從臉上的紅潤裡流溢出來。文老爺的手開始招擺了,文廷生的聖手剛一擺過頭頂,揚子島立即山呼海嘯——文老爺萬萬歲!文廷生的臉上綻開會心的笑容,這笑容如天空一般空闊晴朗。

  文老爺奕奕神采,步伐端方有力,從一排一排的高蹺、大頭娃、彩船、麒麟旁邊招著手走過去。文老爺漫步在用人體和歡慶圍成的巷子裡。

  那端,是一片小樹林,小樹林的枝頭上彩絹彩帶撒嬌似的甩胳膊踢腿。十隻鳥兒在籠子裡頭翹著屁股載歌載舞,它們昂起頭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弄不清它們是渴望自由還是歌舞昇平。

  「請文老爺放生!」熊向魁躬著身子高聲吆喝著,示意樹底下的幾個漢子。

  所有的鳥籠從高枝上慢慢下墜,文廷生抽出背在身後的一隻手,用手背向外撣了撣,笑盈盈地說:

  「放了。」

  鳥籠一齊打開,小鳥們像彈丸似的擊中了小樹林上空的藍天。「噢……呵……」小樹林頓時響起了歡慶的尖叫。文老爺其樂也融融,臣民們其樂也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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