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十六


  然而,文老爺意想不到的事馬上發生了,那些彈丸一般發射出去的小鳥們,時光倒流似的退回到了鳥籠口。

  許多人仰起臉,不解的表情慢慢全轉了過來,對住了文老爺。

  「哦?」文廷生一時理不出?緒。

  「老爺……」熊向魁笑著湊了過去,「小鳥感激老爺的大恩大德,舍不下老爺,全回來了。」

  文廷生的臉掛下來了,鳥是可以馴服的。不受過長期的訓練,小鳥絕無自投樊籠之理。他知道熊向魁在拍自己的馬屁,萬一別人知道小鳥是馴出來的,自己就顯得這點眼力都沒有。雖然他產生被拍馬的愉悅,但還是故意地沉下了臉來。

  「混蛋!拿馴好的鳥兒來戲弄本老爺,想討個大賞嗎?」

  鳥籠子底下的十幾個男人臉色立時嚇得煞白,齊刷刷地跪下去,哆嗦著吐不出半個字。

  熊向魁不急,似乎早料到了這一招:

  「老爺,息怒、息怒。熊向魁長了八斤半的膽子,也不敢冒犯老爺。今天是老爺的吉日,龍威四發,可能老爺始料不及。老爺再隨了我來,我若犯上,甘當萬剮之罪;若老爺真的洪福來臨,在下討個大貴,想必是討定了的。」

  文廷生眉頭緊鎖,邁了腿,隨著他去。

  小河邊,八隻大缸並肩而立,缸中清水平口,一溜溜青黑色鯽魚背脊使缸中的清水發著青光。齊刷刷的鯽魚嘴巴一張一合。

  「老爺……」熊向魁弓了腰示意文廷生。

  「放!」

  八大缸鯽魚立時在靜靜的小河中遁失得無影無蹤。

  文廷生回過頭來,兩隻眼睛青青灰灰地盯住熊向魁。熊向魁旁若無人凝視著小河水面。「老爺……老爺……你細細瞧……」

  文廷生轉過臉來,十幾丈長的水邊盡一色的鯽魚嘴巴佈滿了水邊,那些鯽魚遲遲不肯離去,對文廷生頂禮膜拜。

  「老爺!」所有的人一同跪了下去。

  文廷生的腦袋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鳥可以被馴服,而馴魚是從何說起的事。莫非……這是真的?每一個裝神弄鬼者,自己的頭腦都是清醒的,而現在,儘管平日裡文廷生再明白不過自己的裝神弄鬼意味著什麼,但他不得不發懵:眼下的事到底怎麼了?我真的是真龍天子?他巨大的額骨背後的空間第一次被弄得糊裡糊塗,這到底怎麼了?這些是怎麼回事?

  12

  傍晚時分的一隻母鱷向江心拖去了一具男屍。這具男屍昨天清晨在小河邊撒滿了他五天來捕到的所有魚蟲,那些魚蟲使八大缸餓得發昏的鯽魚浮在水邊久久不肯離去。現在,這具男屍在鱷魚的血管裡重新找到了生命,在鱷魚的兩隻瞳孔裡對孤島虎視眈眈。

  這種虎視眈眈持續了漫長歲月。

  順著鱷魚的目光,一條小船從遠方駛向孤島。在廷生港邊,小船上走下一個面目不清的禿頭男人。和所有具有這種面目的男人一樣,你一時弄不清他的年紀到底屬￿哪一個層次。不過這不要緊,這並不妨礙他走下船尾踏上揚子島的岸邊。

  「阿彌陀佛。」

  和尚轉過身去,他的眼睛忽暗忽明,對揚子島似乎懷著一種刻骨的仇恨。揚子島在他的瞳孔裡晃動著緊縮了幾回。落日在江面上只剩下半個,血腥腥的陽光湧動在江面,使江水泛起了紅紅的血腥味。

  你可能已經猜到,這個和尚正是第七章裡出走的湯狗。你千萬別以為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完全出於《孤島》技術結構上的需要;你不能這樣想。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完全因為湯狗確實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某一個神秘角落回到揚子島的,這一點揚子島的檔案館有如斯記載。作者除了這樣安排,別無選擇。

  當然有一點同樣重要,揚子島並不知道這個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你所以能知道這個和尚是湯狗全因為這故事是我說給你的。你要處於某一歷史中,你就不能正確地看待這段歷史,你會把歷史看得異常神秘,只有回過頭去,你才知道歷史正如你吃飯拉屎一樣簡單。這種錯位正是歷史的局限,即使精明如熊向魁,也無法知道對面面目全非的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

  「你是誰?」

  「出家人,施主。」

  「島上沒佛,你來作甚?」

  「罪過。佛主在心,施主,有心在即有佛在。」

  「聽口音,師傅曾是島上人?」

  「出家人無根,施主。貧僧來到此地,全為了多年以前的一項願諾。善有因,惡有果,因果相連,善惡相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施主,貧僧受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之托到此,全為了應驗一樣因果。」

  「你是誰?」熊向魁倏地站了起來。

  「出家人,施主。」湯狗端坐在石階之上紋絲不動。

  「你來幹什麼?」

  湯狗閉上雙目,兩手合十於胸:「阿—彌—陀—佛—」

  鐵仙從鐵匠鋪子出來時已是黃昏。沿著小河,獨自哼著全島盛行的《東海宮》。剛淬火的雌雄寶劍削鐵如泥。他得意似孫大聖當年得了如意金箍棒。

  一個和尚突然從樹後躥將出來,耷拉著眼皮,立在鐵仙的對面。

  「和尚,何故攔住我的去路?」

  「去路是苦海,回頭才是岸。」

  「瘋和尚。」鐵仙伸出手來,撥了撥和尚。

  「你走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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