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十四


  對方捂住了話筒,過了很久,話筒裡才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請問你是想投資嗎?」這是賢巴的聲音!他的聲音有些急切。「我們的措娜溫泉是一個很好的投資項目。」

  我說:「對不起,我只是一個想來旅遊的遊客。」

  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啪一聲把電話扣上了。想來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的日子不是十分好過。那個成功開發了那個溫泉山莊的人,當時是一個副縣長,現在也提拔為縣長了。最近又出國考察意大利旅遊,人們說回來定還要升遷。但賢巴卻呆在旅遊局裡等待投資商的電話。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縣長的椅子上再動不了了。

  十天后,我們的汽車爬出最後一道峽谷,開闊的草原展現在眼前。

  當天下午,我們就來到了措娜溫泉。赭紅色的石頭山峰聳立在藍天下面,聳立在寬廣美麗的草原中央。但是,當溫泉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攝製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為我向他們反復描述,同時也在反復重溫的溫泉美景已經不復存在了。溪流串連起來的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氣,草地中那些長滿灰白色與鐵紅色苔蘚的礫石原來都向那些小湖彙聚,現在也失去了依憑。

  溫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這些房子蓋起來最多五六年時間,但是,牆上的灰皮大塊脫落,門前的臺階中長出了荒草,開裂的木門歪歪斜斜,破敗得好像荒廢了數十年的老房子。隨便走近一間屋子,裡面的空間都很窄小,靠牆的木頭長椅開始腐爛,占去大半個房間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開始脫皮。腐爛,腐爛,一切都在這裡腐爛,連空氣都帶著正在腐爛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變成了一片陷腳的泥潭。

  再往上走,溫泉剛露頭的那個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環形牆圍了起來。從一道石階上去,原來泉眼被直接圍在了一個露天大泳池中間。泳池四周是環形的體育場看臺一樣的臺階。同來的攝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頭的機器,罵了句什麼,在水泥檯子上坐了下來。

  大家都罵了句什麼。

  我卻突然想到了古羅馬的浴場。但這裡沒有漂亮的大理石,沒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開裂的水泥池面。所以,這個想法讓我啞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這奇怪想法,還是笑敢於在這樣漂亮的風景上草率造成這樣建築的人。笑過之後,我也在水泥臺階上坐了下來。導演遞我一支煙,口氣卻有些憤憤然:「你不是說這兒挺美的嗎?什麼美麗草原上的珍珠串,什麼裸浴的漂亮女人,媽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麼。」他舉著一根曲曲彎彎的柳棍,挑起一條被人丟棄的肮髒的破褲子,然後,又走到水邊,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與毛髮。這些東西,在原來的水池裡,很快就在草間,在泥石裡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豐富的微生物的功勞。但在這樣一個水泥建築裡,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條件,污垢便越積越多了。

  一個更為奇怪的現象是,這裡修起這樣一片建築,卻不見一個管理人員來打掃,來維護,只有草率的建築在濃重的硫磺味中日漸腐朽傾圮。這個世界上,如此速朽的東西是有的,但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了。

  我又想到了當年把這個溫泉描繪得有如天堂的貢波斯甲,如果他看到這個景象,那張花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呢?不會了。那個時候,他就哀歎過,每一個人都給固定在了一個狹小的地方,失去了四處走動的自由,那個溫泉是要讓人忘記了。事實也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但他肯定想不到,賢巴會成為縣長,更想不到縣長賢巴想靠溫泉掙錢,卻把這個溫泉給毀掉了。

  我們坐在這片基本已被毀棄的建築旁的草坡上,默然無語。這時,在下面的山腳下,出現了兩個行路的人。溫泉流過那些破敗的房子,又從簡易公路下穿過,在溝底的灌木叢中瀦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湖泊。這兩個路人在那裡停下來,脫下衣服走進水裡洗了起來。我們與之相隔很遠,但從姿態上仍可以看出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大家都掩蔽著自己引頸長望,看得出來是希望水裡發生點什麼故事。但是故事沒有發生。兩個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邁開草原牧民那種有些籮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邊,用手試試水溫,才發現,到這裡,水的熱度差不多已經散失殆盡了。但是,岸邊的草地,一叢叢小葉杜鵑,使這小湖顯得那麼漂亮。我們在這個湖岸邊坐下來,攝像打開了機器。這時,上方的公路上響起汽車的刹車聲,然後,大片的塵土從斜坡上漫捲而下。塵土散盡後,一干人站在公路上,叫我們上去說話。

  我們上去了。

  叫我們說話的人是鄉政府的人。他們氣勢洶洶地盤問我們來此採訪得到了誰的批准。我告訴他們我們拍紀錄片,不是新聞採訪。

  他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分別。其實,他們就是不同意我們拍這個溫泉。

  把一個本來美麗的地方變成這個樣子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有些憤怒地告訴他們,我們要拍攝的都是一些美麗的鏡頭,這樣的景象怎麼能入我們的鏡頭?

  對方還問:「那為什麼呆在這裡,而且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

  我說:我來過這裡,這裡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記憶裡,這裡都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呆在這裡是想不通這個地方怎麼被糟踏成了這個樣子。那次還是你們的賢巴縣長請我來的。

  他們中的一個人想起了我:「對,對,你跟兩個姑娘……對對,哈哈,對對,哈,跟她們兩個,好好,請到鄉政府去吧,我們通知賢巴縣長,也許他會來看你。好像你們是老鄉,對吧?」

  我們在鄉政府安頓下來,還有豐盛的飯菜。但一種戒備的氣氛卻在四周彌漫。吃飯的時候,我笑著對鄉長說:「我感覺有被軟禁起來的味道。」

  鄉長笑笑,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我忍不住問他那溫泉怎麼弄成了這麼一副模樣?他想了想,灌下一口酒:「哎,你還是問你的朋友吧。他一會兒就要到了。不過,你最好不要提這檔子事,這是他的心病,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治好了!」

  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鄉長又歎口氣說:「我在這裡代人受過,旅遊沒有搞起來,溫泉被毀成那樣,老百姓把我罵死了。」

  我問他這個項目是不是賢巴主持開發的。

  鄉長說:「那還能是誰,旅遊局是他一手組建的。這也是旅遊局開張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也不該糟踏成這個樣子。」

  鄉長苦著臉說:「反正就成了這個樣子,縣裡花了錢,我們鄉里這些年的一點積蓄也全部投進去,結果呢,外地的遊客沒有來,當地的老百姓也不來了。等到搞成了這個樣子,再出去找投資,人家一看那個地方,唉,什麼意思都沒有了。我親自聽到一個投資的人說賢巴縣長和他的手下人都管不好這樣的項目。」

  我不想理清這理不清的是非,便向他打聽當年那兩個姑娘。

  鄉長說:「都不在了,教書的那個,什麼都不要跑了,聽說去了深圳,在一個民俗村裡表演歌舞。供銷社那個,辭了職跟一個藥材商人做生意去了。」他有些難看地笑了笑,「你看,我們這些地方再不發展,什麼人都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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