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十三


  車行一百多公里,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夜就住在招待所裡。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並有警察開道的車隊裡。晚上下過雨,已經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裡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裝飾的牌坊出現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等在那裡。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牌坊,便進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麼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入溫泉山莊中央的游泳池裡。水濺在磁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磺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遊資源的開發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身邊的很多相機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劈劈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餐廳裡的歡宴結束後,那池子裡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備的游泳衣褲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領導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裡休息。我沒帶游泳衣褲,又沒有進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入樹林後,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松樹混生的樹林裡一路向上,林子裡,身前身後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鬆軟。然後,風把硫磺味送進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裡,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雲杉樹幹,溫泉的源頭便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岩石下,溫泉咕咕有聲,翻湧而出。然後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彙聚,經過一個濾水口,進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了。濾水口的水面上,堆積起來了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淨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然,我們來這裡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幹了,於是,滿澗裡只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累累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窪,想來,當溫泉水還在澗裡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窪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裡面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濕的背上有寒意起來,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嫋嫋的青煙。走進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裡透出陣陣肉香。木屋裡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斗。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話,於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眼眶通紅,並不停流淚的雙眼。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景的幹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岩石,細細的兩股溫泉便從岩石中央的裂縫裡翻湧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窪,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隻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裡面,又回木屋裡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們是如何用溫泉治療疾病了。

  這時,從樹叢那邊,傳來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很奮力地嘔吐的聲音。往前幾步,是這溫泉的又一個泉眼。一個人正伏在那裡嘔吐,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吧,一隻手扳著他的肩頭,一隻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人吐過了,直起腰來大口喘息著,看到我們,他年輕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也是無力的笑容。他說:「聽說今天山下很熱鬧?」

  我點點頭:「你這是治什麼病?」

  「胃裡的毛病,」他母親說,「我兒子沒病的時候,一頭牛都扛得起來,現在瘦成什麼樣子了。」

  小夥子顯得十分虛弱,但他還是說:「喝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裡不乾淨的東西吐光了,胃洗乾淨了,我的病就好了。」

  這時,有一個同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麼不去醫院?洗溫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們不知道山下的溫泉山莊住得好,吃得也好嗎?」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感到自己心裡竄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仍然笑著:「這裡不用花錢啊!」

  說完,他又俯身在溫泉上開始很艱難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濃重的溫泉水,他呻吟著,吞咽著,我們背過身走下山去,很快,便聽到他再次嘔吐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把這聲音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因為這個聲音,我失去了在豐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廳裡觥籌交錯,我不想煞大家的風景,便離席走到外面。溫泉山莊門口,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列出了這溫泉水中所含稀有礦物質的成分,並說這泉水有治療風濕,皮膚病與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溫泉邊治病的人們。他們相信溫泉無所不能的功效,是因為傳說的魔力,而這個廣告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權威醫療機構的鑒定結果,是真正的科學,當然,走近這科學的大門,你需要很多的金錢。

  作為慶典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晚會開始了。十多個歌舞節目過後,焰火在濃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在星空下炫爛地迸散,並掩去了星空。晚會的後半段是交誼舞會,脫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員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領導的雙臂之間。

  我去外面的馬路上散步,夜色清涼,永恆的星星又佈滿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溫泉邊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樣踏實的睡眠。

  一個地方無論遠近,要麼你從來不去,一旦去過一次,就好像訂立了一個合同,就會不斷去與它相會。我與這個溫泉也是一樣。真的,過去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溫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會,往後的幾年裡,我總會經過這個地方。不是專門去這個地方,但總是在去一個什麼地方時經過這裡。有些時候,我們停下來,在附近山崖上飛瀉而下的山泉擦洗乾淨汽車,再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泳池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溫泉浴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日益多起來的餐館的生意看起來都很不錯。有些時候,車子就從溫泉山莊旁飛馳而過。即便那樣,也可以看到,圍繞著這個溫泉山莊,蓋起了一幢又一幢說不上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的小樓,不幾年,溫泉山莊這裡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鎮了。後來,鎮子上還建起了一個礦泉水廠,這一路的商店裡,都有這個廠的產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車裡,與同行的人驚歎這個因旅遊而勃興的小鎮的變化時,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賢巴。想起了他想開發的那個更加美麗的溫泉。那個溫泉旁有一座赭紅色的岩峰,有寬廣的草原,那美麗的景色會使那裡的溫泉旅遊更容易開展。這次,我是跟一個紀錄片攝製組一起出行的。我是嚮導也是顧問,我拿出地圖,告訴導演,將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問我為什麼?

  我說:「一個溫泉。」

  他看了看我:「溫泉?」

  我點點頭:「溫泉。」

  導演說:「他媽的,溫泉。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導演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總是有道理的。」

  其實,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拿起了筆,在小說裡講我那些大多數人覺得沒有道理的事情。當我寫得有些名氣的時候,我不用再為那些個櫥窗拍攝或張貼照片了。

  兩天以後,我們因為下雨,滯留在一個縣城裡。導演因為預算在門口皺著眉頭看天,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中拿起了床頭上的電話。我要了一個114,查到了草原縣政府的電話。

  電話打到了縣政府辦公室。我沒有說要找賢巴縣長。我只說想打聽一下他們那裡溫泉旅遊的情況。

  對方有些警惕:「你是幹什麼的?」

  我報了一個旅行社的名字:「聽說了貴縣草原很漂亮,還有溫泉。」對方松了一口氣,告訴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你好,某某縣旅遊局。」

  我說,想打聽一下貴縣的旅遊資源的開發情況。

  「哪一方面?」

  「比如……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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