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好像不需要到這裡來聽這樣的道理。兩個人轉到獸醫站,兩個獸醫正在院子裡忙活,一個用鐵碾子碾藥,一個用帶壓力計的壓力鍋蒸餾柏樹皮。過去曾有一位深諳醫道的僧人在這裡研製出好幾種效力很好的獸用藥。我一問,這兩個人正在用這位去世高人留下的驗方製造獸藥。我坐下來,聽兩個獸醫給我說一個個方子中用些什麼藥草。他們說出一味藥來,我立即便想起這些藥草開著花結著果的樣子來,其中一味藥叫龍膽草,就開著藍色的花朵搖搖晃晃,在我們的身邊。正說話時,有人來通報鄉長,賢巴縣長從縣上趕來了。鄉長趕緊起身,我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必要,仍然坐在那裡與兩個獸醫交談。鄉長走了。兩個獸醫卻表情漠然。他們搬來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藥典。藥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寫經文所用的又厚又韌的手工紙,每一個藥方中,都夾進了所有藥草的標本。他們說,這是那個老僧人留下來的。老僧人的遺願之一,就是建一個現代化的獸藥工廠。但是,縣裡沒有人過問這樣的事情,只有商人來願意出一筆鉅資買走這本藥典。我翻看那部藥典,裡面夾著的一株株標本,散發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響起了一個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有點先聲奪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戲劇舞臺上,那就表示一個重要人物要出場了。果然,披著呢子大衣的賢巴縣長寬大的身子出現在獸醫站窄小的院門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個院門都塞滿了。他站在那裡,繼續笑著,我們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著他好一陣子,他才走進院子裡來,跟兩個站起來的獸醫握手,說:「辛苦了,辛苦了。」

  兩個獸醫握了手,站在那裡無所適從,恰好壓力鍋內壓力達到預設高度,像汽笛一樣嘶叫起來。兩個獸醫趁機走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賢巴緊拉住我的手:「怎麼,來了這裡也不向老鄉報個到,怕我不管飯嗎?」

  他這麼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以為他會為了把溫泉糟踏成這個樣子而有些慚愧,但他沒有。那個剛才還牢騷滿腹的鄉長又滿臉堆笑跟在他後面,賢巴不等我說話,便轉過身去問鄉長:「你沒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鄉長說:「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鄉長很盡職,他們把溫泉看得嚴嚴實實的,根本不讓人接近。」

  賢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鄉,你不知道管一個縣有多難,溫泉開發在經濟上交了一點學費,但是,我常常說,作為一級政府,為官一方,我們不能把眼光只放在這麼一個小的問題上。」他聳聳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開口,便完全是開會作報告的腔調了。他說:「你看到沒有,我們因陋就簡蓋起了的溫泉浴室,雖然經濟回報沒有達到預期,但是,這種男女分隔的辦法,改變了落後的習慣,所以,我們應該看到移風易俗的巨大作用。我們很多同志只把眼光放在經濟效益上,而看不到這種改變落後習俗的方式,對於精神文明建設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長遠的眼光看問題,改變落後的生活方式,也是改變投資的軟環境,投資終究會搞起來的。」

  我本來是想勸勸他,為了溫泉,或者為了少年時代我們對這個溫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把話作報告一樣說到這個份上,我的嘴也就懶得張開了。我不是官員,但按流行的話來說,我一直生活在體制內,遇到像這樣誇誇其談,謊話連篇的大小官員是很尋常的事情。並不應該感到大驚小怪。也許是因為這個溫泉,也許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少年時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點痛悔的表示。

  也許這些自欺欺人的謊話也是剛剛湧到他嘴邊,於是,他有些晦暗的臉上泛起了光芒,他撇開我,把身子轉向鄉里的幹部。他的眼睛閃爍著激越的光彩,聲調卻痛心疾首:「是的,溫泉開發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問題,資金的問題,改變農牧民落後的風俗的問題,可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保守。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溫泉躺在這裡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想過要做點什麼。也沒有人說過什麼。我做了,調查的人來了,風言風語也跟著來了,縣長選舉時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沒有人想一想他正面的意義!」

  到底是做了這麼些年的官員,我看他一番話說得下面這些人都有些激動了。也就是從今天開始,這個因溫泉而失意的官員,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改革先驅,一個勇探雷區的犧牲者了。

  我不想聽這種振振有詞的混帳話,我來這裡,是為了構成我少年時代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穿過很多時間,穿過很寬闊的空間,我來到了這裡。來尋找想像中天國般的美景。結果,這個溫泉被同樣無數次憧憬與想像過措娜溫泉美景的傢伙的野心給毀掉了。

  他用野蠻的水泥塊,用腐朽的木頭,把這一切都給毀掉了。

  我離開了那群官員,也離開了我的同伴,把車開到那赭紅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溫泉。太陽正在落山,氣溫急劇變化使一些小旋風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塵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無生氣的溫泉之上。

  如果花臉貢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溫泉今天的樣子,看到當年的放羊娃賢巴今天的樣子,他會萬分驚奇。他會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個有點正常想像力的人,怎麼會在一個曾經十分喧鬧,也曾經十分落寞地美麗的溫泉上堆砌這麼多野蠻的水泥,並用那些塗著豔麗油漆的腐朽的木頭使晶瑩的溫泉腐朽。我用常識告訴自己,這水不會腐朽,或者說,當這一切腐朽的東西都因腐朽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蹤跡時,水又會咕咕地帶著來自地下的熱力翻湧而出。但是,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再屬￿我們這些總是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痕跡的短促生命。

  在故鄉的熱泉邊上,花臉貢波斯甲給了我們一種美好的嚮往,對一種風景的嚮往,對一種業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時候,我們不能隨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種想像是對行走的渴望。當我們可以自由行走時,這也變成了一種對過去時代的詩意想像。

  也許,像賢巴這樣的人,最早看穿了這些想像的虛妄,於是,他便來親手摧毀了產生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來,望著眼前頹敗的風景,恍然看見家鄉熱泉邊的開花的野櫻桃,看到了花臉貢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一個曾經與他浪遊四方的風流漢子,他臨死的時候曾經囑託我告訴他溫泉今天的消息。於是,我聽見自己說:「夥計,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兒子把它毀掉了。」

  他不問我為什麼。我知道他有些難過。

  但他沒有血肉的頭顱閉不上雙眼,於是,他的難過更加厲害了。我感到天都跟著暗了一下。結果,那個我親手放上樹去的頭顱便從樹上跌落下來。那些頭骨早已在風中朽蝕多年了。跌到地上,連點響聲都沒有便成為了粉末,然後,一縷歎息一樣的青煙升起來,又像一聲歎息一樣消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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