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哼了一聲。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說:「不管我們怎麼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人在溫泉裡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裡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同志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我說:「你再作報告,我要下車了。」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都沒改變。」他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責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傳欄裡貼照片的命。」

  「你讓我下車。」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裡那些人懂得什麼,他們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面!」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只是,自認是一個施與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只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志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而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而帶來的快感而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裡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捲沖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週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麼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裡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處,使鎮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裡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細細的夜風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只是我不清楚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如果是夢,我怎麼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麼傷心也不至於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麼漂亮,是因為她們並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所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裡,塞在文件櫃裡邊一個抽屜裡鎖了起來。有關那個遙遠溫泉的想像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願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遊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裡的櫥窗騰出來,專門作一期某縣的旅遊景點宣傳專刊。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麼。

  館長說:「這是館裡對你高升表示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只能做這麼大一個人情。」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什麼子虛烏有的旅遊局長。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幹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你要多關照啊!」

  這麼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構調整了,賢巴同志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了旅遊局。縣上發了請帖,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臺的記者參加旅遊局的掛牌儀式,藝術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帖。旅遊局長不是我,請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帖給我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應平淡,歎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麼人。」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麼。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後,館裡的什麼好事,比如調一個好單位,幹一點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先進,都沒有我的份了。你想,你連旅遊局長都不想當,還會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上旅遊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面肯定是饑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後用腳擦去,然後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長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在地上什麼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後,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這麼複雜的道理,怎麼對人講得清楚呢?於是,我只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櫃子,想想裡面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當另一個縣發來請帖,邀館裡派人去人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於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裡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賢巴,兩個人都是風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麼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剛成立了旅遊局想開發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館長這麼說,好像我特別想報復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復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這個溫泉隔我的家鄉,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縣裡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幹事來接我們這一干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溫泉?

  他說:「發現?只是開發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怎麼以前沒有聽說過。」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在不就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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