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十一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裡去了。

  阿基說:「來!」

  便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簾。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身子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挺的銅板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佈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說:「是不是從溫泉裡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我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裡出來是不是這種效果。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她面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裡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又是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後,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麼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咚咚作響。

  兩個姑娘很少呆在水裡,她們大多數時候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式的間隙裡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還有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態度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捨不得不去正視。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麼不脫衣裳?」

  「你怎麼不敢脫衣裳?」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衣裳。我這裡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准!」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慍色,她們又對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嘴,說:「親一個,來嘛!」

  「來嘛,親一個。」

  我的吻真是帶著了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裡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裡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裡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面對這種境況,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崗。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欲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崗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氊子,上面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麼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干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嚴。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裡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干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麼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兇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面,」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面前,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裡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兩個姑娘拼命搖頭。

  副縣長同志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麼,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裡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裡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惶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驕傲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裡。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裡。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裡。池子四周是刻意佈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上,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一個託盤,裡面有魚生、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裡,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心裡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裡,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裡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只是要借機掩飾心裡的不安。後來,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車屁股後面,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面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膠捲裡,把她們某種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裡跟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這些話使我心裡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