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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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裡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沖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裡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 洛桑從水裡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沖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沖到兩人面前才吱一聲刹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裡。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面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裡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裡。」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 賢巴說:「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傢伙。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裡,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裡,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裡,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乳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我只是被這種想像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裡。縣長下來了,鄉里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叫發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個通宵,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裡歌聲大作時,已經睡著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集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麼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倖的神情,但是她們明白無誤地露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裡。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感到了堅實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了:「怎麼,這不比想像溫泉裡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傢伙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裡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裡。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後,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 「我怎麼了?什麼意思?」 他卻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面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地叫聲。賢巴已經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乾淨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裡長滿茸茸的青草,沿牆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築的院牆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後又用一個託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彙報工作,彙報完就開飯。」 我有些頭痛,只喝了兩碗奶茶。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裡,聽到會議室裡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它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面十分乾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麼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復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她說:「啤酒?」 我搖搖頭,說:「煙。」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並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檯,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也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癢癢,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麼介紹你的。」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當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面,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裡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一首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裡,傳來的卻是齊聲拼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拼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裡出來,站在我面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像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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