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他說:「就像今天這樣。」

  那輛飛馳的吉普車從與我們平行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們已經到了那赭紅色的山崖下面。抬頭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鴿子與雨燕在巢裡進出。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叫洛桑。」

  我看著那些飛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輕捷地盤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我說:「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

  他跳下馬,我也下了馬,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說:「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又頗為尷尬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他我的名字。

  洛桑笑了:「你總是這麼心不在焉嗎?」

  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溫泉。」

  他看了看我,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說:「哦,溫泉。溫泉。好吧,朋友,溫泉已經到了。」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岩石,西斜的太陽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岩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裡,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面反射的刺眼光亮。

  溫泉!

  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站在那裡,雙眼中滿是溫泉上的光芒在迷離搖盪,濃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裡,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只記得馬在身後噗噗地噴著響鼻。這些光芒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岩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湧而出。溫泉水四溢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瀦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裡最後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麼耀眼了,只是硫磺味更加濃重。曠大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盪,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我坐下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寨子後面山上的鹽泉邊上。

  鳥鳴與硫磺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後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歎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紮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面的污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裡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溫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自由,那麼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裡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像。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裡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裡的硫磺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後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

  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村郵遞員從包裡掏出一大塊新鮮奶酪,然後,兩個人脫得乾乾淨淨下到了溫泉裡。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裡,然後,把頭深深地紮進溫熱的水裡。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包裹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麼,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裡,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摸,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卻深深地把頭紮在水裡。每一次從水裡抬起腦袋,只是為了把嗆在鼻腔裡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來,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紮進水裡。

  就這樣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紮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幹過別的。紮進水裡,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盪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只是一次次躍出水面,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裡的水噴吐出來。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紮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屁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裡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太過宏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奶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溫泉裡再沒有姑娘了嗎?」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裡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嚮導。只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說,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了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裡,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訴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裡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裡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面,到這裡來開眼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裡老輩人的描述裡,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裡,靈魂飄飛在半天裡,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髮,眼光迷離,乳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于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裡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裡,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裡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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