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但他一看到侄兒賢巴,臉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顯得特別鮮紅,但他從來不說什麼,只是不看他,而別過臉去望那些終年積雪的山峰。

  他也問我一些寨子裡的事情。這時,牛們使勁甩動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訴他,我想像他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他臉上露出痛苦而憐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個愛撫的動作,雖然他的手伸向虛空,但是隔著泉眼,我還是感到一種從頭頂灌注到腳底的熱量。

  我不敢抬起頭來,卻聽見他說:「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樣的花臉。」

  我更不敢抬頭應聲了。

  突然,他說:「其實,只要讓我去一次溫泉,在那裡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臉,回來時,就光光鮮鮮地不用一個人住在山上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溫泉。

  他告訴我溫泉,就是比這更燙的泉水,跟這水一樣的味道,但裡面沒有鹽。他說,溫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厲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鮮的皮膚弄得光鮮。雙泉眼的溫泉能治好眼病與偏頭痛,更大的泉眼療效就更加廣譜了,從風濕症到結核,甚至能使「不乾淨的女人乾淨」。

  我不知道女人不乾淨的確切含意,但我開始神往溫泉。於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溫泉成了我有關遠方的第一個確切的目標。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溫泉,遙遠的溫泉,神妙的溫泉。我不愛也不想說話,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間能夠隨意說話,大聲說話。我想,溫泉也是能治好這種毛病的吧。

  我問花臉溫泉在什麼地方。他指指西邊那一列參差著的雪峰,雪峰間錯落出一個個埡口。公路從寨子邊經過,在山腰上來來回回地盤旋,一輛解放牌卡車要嗡嗡地響上兩三個鐘頭,才能穿過埡口。汽車從東邊新建中的縣城來,到西邊寬廣的草原上去。村裡的孩子既沒有去過東邊,也沒有去過西邊。除了寨子裡幾個幹部,大人們也什麼地方都不去。以至於我們認為,人是不需要去什麼太遠的地方的。但是,貢波斯甲告訴我,過去,人們是常常四出漫遊的。去拜聖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尋找好馬快槍,去奔赴愛情或了結仇恨。還有,翻過雪山,騎上好馬,帶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溫泉。

  「但是,如今人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地裡了。」花臉貢波斯甲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回到山下,我去看種在地裡的莊稼。

  豌豆正在開花,蜜蜂在花間嗡嗡歌唱。大片麥子正在抽穗,在陽光下散發著沉悶的芬芳。看來,地裡的莊稼真是不想什麼遠方,只是一個勁地成長。一陣輕風吹來,麥子發出絮絮的細語。我卻不能像莊稼一樣,站在一個地方,什麼都不想。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驅使,爬到了雪山埡口,往東張望,能看到幾十裡外,一條河流閃閃發光,公路順著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綽綽地,我看到了縣城,一個由一大群房子構成的像夢境一樣模糊的巨大輪廓。轉身向西,看到寬廣的草原,草原上鼓湧著很多姑娘胸脯一樣渾圓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遙遠。用一個少年的雙腳去丈量這些目力所及的距離,不能用一個白晝的時間抵達的地點,就是我那時的遙遠。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溫泉就在草原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從雪山下來,貢波斯甲問我:「看到了嗎?」

  我說看到了草原。比我們山脊上的草場更寬更大罷了,上面有閃閃發光的河流與湖泊罷了。

  貢波斯甲這個自卑的人,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說你看到溫泉了嗎?」

  我搖頭。

  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岩石鐵紅的小山下面嘛。」

  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溫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也想像不出一座鐵紅色的山峰是個什麼樣子。三隻野黃羊從熱泉裡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風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見遠遠地山谷那邊,一團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裡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限制在一個地方了。他們只能常常在老歌裡暢遊四方。歌裡唱的那些人,有的暢遊之後回來了,有的就永遠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能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彙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個特別醉心于過去男人們浪遊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後說了一句話。結果,只好自己在寨子裡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後,垂著頭退後,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隊就像個牛圈。」

  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麼事都不用幹,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寨子裡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麼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是社會進步的標誌。」

  道理堂堂正正,遠方的欲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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