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我們寨子附近沒有溫泉,只有熱泉。

  熱泉的熱,春夏時節看不出來。只有到了冬天,在寨子北面那條十多公里縱深的山溝裡,當你踏雪走到了足夠近的距離,才會看見在常綠的冷杉和杜鵑與落葉的野櫻桃與樺樹混生林間升起一片氤氳的霧氣。霧氣離開泉眼不久,便被迅速凍結,升去了繼續升騰的力量,變成枯黃草木上細細的冰晶。那便是不凍的熱泉在散發著熱力。試試水溫,冰冷的手會感到一點點的溫暖。在手指間微微有些粘滑水不能飲用,因為太重的鹽分與濃重的硫磺味。鹽、硫磺,或者還有其它一些來自地心深處的礦物,在泉眼四周的泥沼上沉澱出大片鐵銹般紅黃相間的沉積物。

  冬天,除了獵人偶爾在那裡歇腳,不會有人專門去看那眼叫卓尼的熱泉。

  夏天,牛群上了高山草場。小學校放了暑假,我們這些孩子便上山整天跟在牛群後面,怕它們走失在草場周圍茂盛的叢林裡。嗜鹽的牛特別喜歡喝卓尼泉中含鹽的水,啃飽了青草便奔向那些熱泉。大人不反對牛多少喝一點這種鹽水。但大人又告誡說,如果喝得太多,牛就會腹脹如鼓,吃不下其它東西,饑餓而死。所以,整個夏天,我們隨時要奔到熱泉邊把那些對鹽泉水缺乏自控能力的牛從泉眼邊趕開。如今,我的聲帶已經發不出當年那種帶著威脅性的長聲吆喝了,就像再也唱不出牧歌中那些逶迤的顫音一樣。當年,沉默的我經常獨自歌唱,當唱到牧歌那長長的顫動的尾音時,我的聲帶在喉嚨深處像蜂鳥翅膀一樣顫動著,聲音越過高山草場上那些小葉杜鵑與伏地柏構成的點點灌叢,目光也隨著這聲音無限延展,越過寬闊的牧場,高聳的山崖,最後終止在目光被晶瑩奪目的雪峰阻斷的地方。

  是的,那是我在渴望遠方。

  遠方沒有具體的目標,而只是兩個大致的方向。梭磨河在群山之間閃閃發光奔流而去,漸漸浩大,那是東南的遠方。西北方向,那些參差雪峰的背後,是寬廣的松潘草原。

  夏天,樹蔭自上而下地籠罩,苔蘚從屁股下的岩石一直蔓生到杉樹粗大的軀幹,布穀鳥在什麼地方悠長鳴叫。情形就是這樣,我獨坐在那裡,把雙腳浸進水裡,這時的熱泉水反而帶著一絲絲的涼意。泉水湧出時,一串串氣泡迸散,使一切顯得異樣的硫磺味便彌漫在四周。有時,溫順的鹿和氣勢逼人的野牛也會來飲用鹽泉。鹿很警惕,豎著耳朵一驚一乍。橫蠻的野牛卻目中無人,它們喝飽了水,便躺臥在鏽紅色的泥沼中打滾,給全身塗上一層斑駁的泥漿。那些癩了皮的難看的病牛,幾天過後,身上的泥漿脫落後,便通體煥然一新,皮上長出柔順的新毛,陽光落在上面,又是水般漾動的光芒了。

  牧馬人貢波斯甲說:「泥漿能殺死牛馬身上的小蟲子。」

  貢波斯甲還說:「那泥漿有治病的功效。」

  貢波斯甲獨自牧著村裡的一小群馬。他的馬也會來飲鹽泉。通常,我們要在這個時候才能在鹽泉邊上碰見他。

  他老說這句話,接著,孩子們就哄笑起來,問:「那你為什麼不來治治你的病?」

  貢波斯甲臉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皮膚泛著慘白的顏色,隨時都有一些碎屑像死去的樺樹皮從活著的軀幹上飄落一樣,從他臉上飄落下來。大人們告誡說,與他一起時,要永遠處在上風的方位,不然,那些碎屑落到身上,你的臉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一個人的臉變成那種樣子是十分可怕的。那樣的話,你就必須永遠一個人住在山上的牧場,不能回到寨子裡,回到人群中來。也沒有女人相伴。

  而我恰恰認為,這是最好的兩件事情:沒有女人和一個人住在山上。

  住進寨子的工作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級,讓他們加深對彼此的仇恨。女人和男人住在一起,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這些孩子便會來過這半饑半飽的日子。我就是那樣出生長大的孩子中的一個。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一個人和貢波斯甲一樣,沒有女人並一個人住在山上。

  我的舅母患很厲害的哮喘,六十多歲了,她的侄女格桑曲珍,我好些表姐中的一個,是寨子裡歌聲最美的姑娘,工作組說要推薦她到自治州文工團當歌唱演員,不知怎麼她卻當上了村裡的民兵排長。她經常用她好聽的嗓子對著舅母的房子喊話。她喊話之後,那座本已失去活力的房子就像死去了兩次一樣。喊話往往是人們集體勞動從地裡歸來的時候,淡淡的炊煙從一家家石頭寨子裡冒出來,這一天,舅母家的房頂便不會冒出加深山間暮色的溫暖炊煙。舅母從石頭房子裡走出來,臉也像一塊僵死的石頭。她從自家的柴垛上抽出一些木柴,背到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這時,天空由藍變灰,一顆顆星星漸漸閃亮,夜色降臨遠離世界的深山,舅母用背去的木柴生起一大堆火。人們聚集在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熊熊火光給眾人的臉塗抹上那個時代崇尚的緋紅顏色。舅母退到火光暗淡的一隅。火把最靠近火堆的人的影子放大了投射出去,遮蔽了別人應得的光線與溫暖。我們族人中一些曾經很謙和很隱忍的人,突然嗓音洪亮,把舅母聚集家庭財富時的慳吝放大成不可饒恕的罪惡,把她偶爾的施捨變成蓄意的陰謀。

  最近的陰謀之一是給過獨自住在山上的花臉貢波斯甲一小袋鹽,和一點熬過又曬乾的茶葉。

  這個傳遞任務是由我和賢巴完成的。後來,貢波斯甲的表弟的兒子賢巴又將這個消息洩露給了工作組。總把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組長重重一掌拍在中農兒子賢巴的瘦肩膀上說:「你將來能當上解放軍!」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賢巴趕緊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結果,當天晚上,寨子裡又響起來了表姐的好嗓門,舅母又在廣場上升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來。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提高了他們的聲音。那些年頭,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飽,卻又聲音宏亮,這讓人很費猜量。

  我看著天空猜想,雲飄過來,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風,鑲著亮邊的烏雲疾速流動,嗖嗖作響。

  第二天,賢巴的半邊臉便高高腫脹起來,有人說是他父親打的,有人說,是花臉貢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說,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頭髮的舅母打的。從此,我與賢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們之間種下仇恨了,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軍裝回到寨子給男人們散發香煙,給女人們分發糖果時也沒有消散。我是說,那時,他已經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從此以後,我才在放牛的時候和貢波斯甲說話。他坐在泉水一邊,低一點的地方,讓我坐在泉水另一邊,高一點的地方,他告訴我一些寨子裡以前的事情。經他嘴講出來的故事,沒有鬥爭會上揭發出來的那麼罪惡。他好像也沒有仇恨,連講起自己得病後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時,他那花臉甚至淺淺地浮現出一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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