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文工團,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結」。表姐的錯誤只有一個:「腐蝕革命幹部」。民兵排長是當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於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

  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當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面,背後的天空是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裡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裡,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後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裡,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裡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裡,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現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後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歎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他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她們。但寨子裡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麼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後,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我拉進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弟弟。」結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後如此悲傷的更遠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歸結于這個男人,這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裡只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後,又照在了我的臉上,於是,我的雙眼給晃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平時心裡所有的積鬱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沖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瘋狂地頂了出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後,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後仰去,倒向了身後的火塘。一聲響亮,架在鐵三角架上的銅鍋裡的開水,澆到了餘火裡,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駡一邊忍不住發出痛苦軟弱的呻吟:「雜種!哎喲,我的屁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

  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裡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還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裡燙人的灰燼裡,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湧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

  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她一臉憤怒確乎是沖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面沒有掩住的一對乳房也蹦跳著,像被鐵鍊拴住卻想竄出去咬人的狗。

  我沖出了帳房,毫無目標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抽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蜜的露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沖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鬥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裡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駡。我繼續奔跑,把身後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遠地拋到身後,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後帳篷裡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裡燈火已經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後的馬圈裡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

  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於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麼都懂的表情,從門那裡閃開身子,把我讓進了屋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裡,又往我口裡灌進幾口燒酒,然後,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鋥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牆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裡充滿了乾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的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於是,我索性閉上眼睛。現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願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裡哼哼了一句什麼,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面,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臉埋進碗裡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

  我只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面對著面。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隻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後的一隻矮櫃。那裡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乾淨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鋥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後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裡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於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裡,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這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夥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谷裡了。然後,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天哪,我在那裡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裡到外,人就乾乾淨淨了。」

  走出那間屬￿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的裡面是很肮髒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於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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