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十七


  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裡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裡,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雲層裡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裡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他想,我已經死了。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裡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爾依回到家裡,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裡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牆邊躺下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裡面都結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裡痛痛快快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裡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裡加上乾柴。

  乾柴終於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濛濛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裡,崗托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裡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願意做崗托土司的農奴,為他種植罌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麼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麼意思呢,罌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幹。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故事裡的春天

  春天來得很快。

  播種季節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著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流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禁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裡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融化時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麼都已忘記,什麼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帶著難以克制的欲望穿過春情蕩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色的牡馬在地裡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裡,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著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希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雲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裡逼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韁繩向她走過去。

  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韁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說:「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土司在空中很響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麼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說:「她們唱歌,她們叫喚。」崗托土司說:「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說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托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對爾依說:「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

  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誇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說:「勞動的時候你穿著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姑娘說:「我還沒有看見他呢。」土司說:「我看你是個只有胸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麼?」姑娘以為土司說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色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怕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說:「我叫勒爾金措。」土司說:「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姑娘轉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著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裡。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裡源源而出。她說:「主子,我犯了什麼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土司對爾依說:「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

  爾依說:「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著春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說:「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著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髮,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著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說:「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願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的,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裡,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看來這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傢伙。他聽見牙齒在嘴裡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麼一個怕冷的傢伙,爾依只好回到家裡。脫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出自己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著幽幽的微光。她脫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說話,不速之客就說:「我沒有嚇著你吧。」行刑人說:「你是誰?」來人說:「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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