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十六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信裡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於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利。」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為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外。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說:「其實我並不想穿。」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裡回蕩。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為戰爭老不結束才出現的那兩個人。

  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麼東西。」用完刑,受刑人說:「怎麼沒有,有。」「告訴我是什麼樣子。」「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裡的水一樣。」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願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衣服,有了也捨不得穿。」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傢伙才有力氣跟他饒舌。回去時,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鬥,四處走動,把鬥裡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陰濕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幹什麼哪?」回答說,他們的師父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麼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呢。兩個小喇嘛就抬著鬥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為找不出一件稱心的衣服。他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猙獰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後總算找出來一件,裡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悽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助父親殺過一個穿著這樣誇張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裡,爾依還在想,她為了什麼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水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也改變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於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臺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裡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後到寺廟後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裡的水分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裡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呆在房子裡。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裡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作了法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哪一個會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裡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後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麼。當然,那些人說,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麼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並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啊嗦嗦——在地獄我受了肉體之苦三百遍在人間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啊嗦嗦——啊嗦嗦沒有母親的女兒多麼可憐

  爾依想,這麼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裡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係。現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裡,心裡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裡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托土司恩准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裡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淩厲北風,爾依忘了屋裡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後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他對土司說,自己願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死,心裡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傢伙。爾依願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嘴裡這麼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裡連那些衣服裡殘留的那麼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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