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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行刑人說:「叫我看看你。」女人說:「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麼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噁心的。」行刑人說:「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女人說:「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爾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麼,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鬆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說:「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

  爾依就把她抱起來,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牡馬一樣粗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脫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裡面,而不是外面,然後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吟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說:「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然後就打開門,消失在雨夜裡了。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到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慰著他,叫他真正嘗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生了什麼事情?」爾依說:「看你著急的,是發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爾依就想,還會有什麼事情?和天葬師交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說:「那個女人是自己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地說:「不是這件事情。」爾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來官寨前那麼多的馬匹。

  貢布仁欽說,對了,對了,崗托又要打仗了。之後,他不再說話,望著遠方的眼睛裡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裡說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說,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佈過要放棄什麼,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麼區別?爾依說,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說,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洞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袱,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蹟。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後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說,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說,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麼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後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著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行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裡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著爾依,你想問我什麼。行刑人說,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局。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行刑人說,你說要打仗了,那我說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就像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貢布仁欽一下就看到了那個故事的結局。

  行刑人告別時,他也沒有怎麼在意,就像他明天還會再來一樣。然後,趁黑夜還沒有降臨,一口氣把那個結局寫了下來。他覺得沒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發生時再來寫。現在,他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個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巫師,而不是佛教徒了。於是,躺在山洞的深處,大聲地哭了起來,貢布仁欽用一隻眼睛流淚,一隻眼睛看著頭上的洞頂掛滿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還不想死去。記敘歷史的時候,比之于過去沉迷於宗教的玄想裡,更能讓他看到未來的影子。寫下一個人的故事時,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結局。他靜靜地躺在山洞的深處,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充滿。後來,蝙蝠們飛翔起來。貢布仁欽知道天已經黑了。他來到洞口,對著星光下那條小路說,對不起了,朋友,我怎麼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

  小路在星光下閃爍著暗淡白光,蜿蜒著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剛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馬上出發。

  土司家的下人把馬牽到門口,說,帶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聽見有人行動就立即出發。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從來沒有揍過人的拳頭,說,要給那個傢伙最後的一擊。爾依就知道,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個個牛皮袋子裡裝得好好的,並不需要怎麼收拾。只要裝進褡褳,到時候放在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邊人喊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紅了。

  爾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臺上,看著自己會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行刑人看著站在高處的主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進行又一次進攻。罌粟已經不可避免地擴散到了每個土司的領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實在想不出來,那個腦袋裡還有什麼可想的。行刑人總是對人體的部位有著特別的興趣。這個興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著那麼多想法的腦袋。這在下人是極不應該的。

  土司一聲怒喝,行刑人才清醒過來。趕緊說:「貢布仁欽已經寫完一本書了。」土司說:「他是個聰明人的話,寫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結束的時候了。」土司說,「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腦子的人。」行刑人說:「還是老爺你最有腦子。」土司說:「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來談論我有沒有腦子。他會想到取下來看看裡面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土司說:「對了,那個姑娘可不大喜歡你,不過你的眼力不錯,我會把她給我的行刑人的,不過,只有等回來以後了。」土司又問,「你真正是想要她嗎?」爾依說:「想。」土司說:「哦,她會覺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圍著主子的下人們就一齊大笑起來。這時,隊伍在不斷聚集。火把熊熊燃燒,寺廟那邊傳來沉沉的鼓聲和悠長的號聲,那是喇嘛們在為土司的勝利而祈禱。爾依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廣場,回到了家裡。而且直接就走進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間。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時,就覺得有人走進房子裡來了。他說:「我的耳朵看見你了。」不速之客並不作聲,就那樣向自己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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