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經不行了。他說:「我沒有死,是因為在等勝利的消息。老二得勝了,老大那裡還沒有消息。」老二就說:「那就說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領地,請你把王位傳給我吧。」老土司說:「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但要我傳位給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敗了才可能。我們要守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帕巴斯甲對父親說:「你的長子怕是在什麼地方等釀酒師的新酒吧。」心裡卻想,那個蠢豬不會失敗,有我帶回來的那麼多好槍怎麼可能失敗。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隊伍也打了勝仗。送信的人說,隊伍去時快,回來慢,先送信回來叫家裡喜歡。二少爺就叫人把信扣下,並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寫封信說,崗托家派往南方的軍隊大敗,「少爺——未來偉大王位的繼承者光榮陣亡」。

  帕巴斯甲就聽到老父親一直拼命壓著的痰一下就湧上喉嚨,於是,立即召集喇嘛們念經。老土司竟然又挺過了大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快天亮時,老崗托醒過來了,問:「是什麼聲音?」「為父王做臨終祈禱。」兒子回答。

  父親平靜地說:「哦。」兒子又問:「父親還有什麼話嗎?」「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說,「崗托家做土司是從北京拿了執照的。以後他們換一回皇帝我們就要換一回執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執照取來,卻打不開那個檀香木匣子。就說:「沒有氣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們換人了,你就去換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叫我們是這片遼闊土地之王。替你哥哥報仇,卓基土司是從我們這裡分裂出去的。算算輩分,該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過他。」兒子就問:「是親人都不放過?」

  老崗托用他最後的力氣說:「不!」大家退出房去,喇嘛們就帶著對一個即將消失的人的祝福進去了。當清脆的銅鈸哐然一聲響亮,人們知道老土司歸天了,哭聲立即沖天而起。這種鬧熱的場面就不去細說了。行刑人在這期間鞭打了兩個哭得有點裝模作樣的傢伙。刑法對這一類罪過沒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新土司說,叫這兩個傢伙好好哭一哭吧。兩個傢伙都以為必死無疑,因此有了勇氣,說,哭不出來了。土司說,好啊,誠實的人嘛,下去挨幾鞭子吧。兩個人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就對爾依說,你就把我們狠狠地抽一頓吧。爾依邊抽邊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就不哭呢。爾依這樣想也是真的,他看見別人哭,連大家在哭什麼都不知道,就跟著很傷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陣。正哭著,就有人來叫他行刑了。當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風一樣呼嘯起來,爾依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哭不出來呢。行刑完畢,還想接著再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了。

  爾依想,不會是自己失去對主子的敬意和熱愛了吧。

  心裡的疑問過去是可以問父親的,現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邊界上了。他沒有生下足夠多的兒子,只好自己邁著一雙老腿跟在大少爺馬隊的塵土後面當行刑人去了。現在,只有貢布仁欽喇嘛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了。在牢裡,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戶投射下來的一方陽光裡,沒有風,他的長髮卻向著空中飛舞。

  他的眼睛在狹窄的空間裡也看到很遠的地方。而且,由於窗子向著河岸,牢房裡有喧嘩的水聲回蕩。這個人在的地方,總是有水的氣息和聲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陽光之外坐下,行了禮,說:「老土司死了。」喇嘛笑笑。

  爾依又說:「我們的老土司,我們的王過去了。」喇嘛皺皺眉頭。爾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頭已經花白了。於是他說,你還很年輕呀,但你的眉毛都變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時候,我還看見過你。喇嘛並不說話。行刑人想說,你是父親對人行刑時走的。那天你說,太蠢了,你的毛驢上馱著褡褳,後來你就騎上走了。但他沒有說這個,而是講述了罌粟花戰爭的過程。喇嘛在這過程中笑了兩次。一次是講到戰爭結束時,一個肥胖的喇嘛來送拉雪巴土司的請降文書時怎樣摔倒在死屍上面。再就是他說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時。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點可笑,後頭的一次卻不知是為什麼。他問,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沒有罪嗎?

  喇嘛沒有舌頭,不能回答。爾依不明白自己怎麼找他來解除自己靈魂上的疑惑,所以,他問了這個問題,卻只聽到從河邊傳來喧嘩水聲,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了。就在這個時候,喇嘛張口了,說話了!雖然那聲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說話!爾依說:「你在說話嗎?!是的,你說話了!求你再說一次,我求你!」這次,他聽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頓地說:「記、住、我、說、過,流、血、才、剛、剛、開——始!」兄弟戰爭在官寨裡,有人一次次對新土司下手。

  一個使女在酒裡下毒,結果自己給送到行刑人手裡。不露面的土司帶的話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於是,這個姑娘就給裝進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說她要招出是誰在指使,可土司不給她機會。結果受了叫做鞣牛皮的刑法。裝了人的口袋放在一個小小的坑裡,用腳在上面踩來踩去。開先,口袋裡的人給踩出很多叫聲,後來,肚子裡的東西一踩出來就臭不可聞了。於是,口袋上再綁一個重物,丟到河裡就算完了。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裡的一種。人類的想像在這個方面總是出奇地豐富,不說也罷。只說,有人總是變著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過去了。一個又一個想自己選擇主子的人落到爾依手上。最後跳出來的是官寨裡的管家。

  那是一個大白天,從人們眼裡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來站在回廊上,對袖著手走來的管家說:「今天天氣很冷嗎?」管家說:「你就感覺不到?」土司說:「我還發熱呢。」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長刀從袖子裡抽出來,說:「這東西涼快,我叫你嘗嘗涼快的東西!」土司從懷裡掏出手槍,說:「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嘗嘗熱的東西。」一槍,又是一槍,管家的兩個膝蓋就粉碎了。他還想拄著刀站起身來。土司說:「你一直派人殺我,我看你是個忠誠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執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說:「你是一個英雄,這個江山該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對大少爺發過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這些話爾依都沒有聽見。只是聽到槍響就和人們一起往官寨跑去。剛到就聽見叫行刑人了。爾依爬上樓,看見管家還在地上掙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語調說:「你幫他個忙,這個不想活的人。」他還聽見土司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家裡的地都掃乾淨了。」管家的屍體在行刑柱上示眾一天,就丟到河裡喂魚了。

  又是一個罌粟的收穫季。

  這是崗托家第一個不再單獨收穫罌粟的秋天。大少爺已經和剛被他打敗的白瑪土司聯合起來。好啊,崗托土司說,從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們種子的賊戰鬥了。他又派人用鴉片換回來很多子彈。在一個大雪天領著隊伍越過了山口。那場進攻像一場冬天的雪暴,叫對方無法招架。爾依跟著隊伍前進,不時看見有人臉朝下趴在雪地裡,沒有氣了。要是有氣,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兩天過後,天晴了,腳下的地凍得比石頭還硬。在那樣的地上奔跑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通過一條河上的冰面時,爾依看到自己這邊的人,一個又一個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時,都半側過身子對後面揚一揚手,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撲向河上晶瑩的冰蓋。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發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爾依才聽到了槍聲在河谷裡回蕩。知道那些人是中槍了。

  這邊的機槍又響起來,風一樣刮掉對岸的小樹叢,掀開雪堆,把一個又一個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來。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躍而起,要衝到河邊去撿武器。這邊不時發出口哨聲的子彈落在這些人腳前身後,把他們趕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綠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這樣吹著口哨歸攏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顯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必然選擇——不然,他不會有那神奇的種子,不會有像風暴一樣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發出了射擊的命令。他的機槍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東西了。三挺機槍同時咯咯咯咯地歡叫起來。這次子彈是當鑿子用的。兩岸的人都看見站滿了人的一大塊冰和整個凍著的河面沒有了關聯。很快,那些人就和他們腳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淵裡去了。河水從巨大的空洞裡洶湧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魚在冰面掙扎撲騰。

  隊伍渡過河去,對方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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