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十一


  崗托土司說,不會再有大的抵抗,他們已經嚇破膽了。他吩咐開了一頓進攻以來最豐盛的晚飯。想不到,就是那個晚上,人家的隊伍摸上來。兩支隊伍混到一起,機槍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隊人馬護著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數人都落到了白瑪土司和大少爺的聯軍手裡。這些俘虜的命運十分悲慘。對方是一支不斷失敗的,只是靠了最後的一點力量和比力量更為強烈的仇恨才取得勝利的隊伍。俘虜們死一次比死了三次還多。爾依也被人抓住了。遠遠地,他看見,父親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帶著軍官標誌的人都帶到他那裡去了。

  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碼要先死上五次。爾依被一個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後,又一個傢伙走來,對那個人說,該我來上幾下了。這是一個帶兵官。爾依相當害怕,他不敢抬頭。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膽地看著行刑人的眼睛,現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麼大的勇氣。他不敢抬起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見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發現吧。爾依只看到那個帶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這是一個大的帶兵官。他聽見那人的聲音說,我和這個人是有過交情的。

  爾依不敢相信這是那個人的聲音,帶兵官說:「真的是你。」他抬起頭,看到一張認識的臉。那人脫下帽子,確實有一隻耳朵不在頭上。那人笑了,說:「你在幫我找耳朵嗎?掉在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帶兵官說,「你的父親現在在我們這裡幹活。」爾依終於找到了一點勇氣說:「不是替你們,他是替他的主子、我們土司的哥哥幹活,你殺我吧,我不會向你求饒的。」軍官說:「誰要一個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於是就把爾依提著領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手腳並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頭時,看見父親十分吃驚地向著自己張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親手裡拿的是什麼刑具,一支箭嗖一聲插入腳下的雪裡,他又拔腿飛奔起來,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從此進入了膠著狀態。到開春的時候,連槍聲聽上去都像天氣一樣懶洋洋的。到了夏天,麥浪在風中翻滾,罌粟花在驕陽下搖擺,母親對他說:「叫我到你父親那裡去吧。」爾依就和她走向兩頭都有人守著的那座小橋。人們並不是天天在那裡放槍的。他們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別在雨後的濕泥地上趴久了,骨頭酸痛,肉上長瘡。每天,兩邊的士兵都約好一起出來到壕溝上曬曬太陽。

  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目標的。覺得和對方建立了親密關係而把頭抬得很高的傢伙都吃了槍子。這天是個晴天,兩邊的士兵都在壕溝上脫了衣服捉蝨子。這邊的人說,啊,我們的行刑人來了。那邊問,真是我們的行刑人的兒子。這邊說,是啊,就像你們的主子是我們的主子的哥哥一樣。在這種氣氛裡,送一個老太太過去,根本不能說是一個問題。

  在橋中央,老太太吻著兒子的額頭,說:「女人嘛,兒子小時是兒子的,如今,兒子大了,就該是他父親的了。」母親又對著兒子的耳朵說,「你父親還總是以為我一直是他的呢。」說完這句話,老太太哭了,她說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兒子了。

  爾依把一摞銀元放到橋的中央,向對岸喊:「誰替我的母親弄一匹牲口,這些就是我的謝儀了!」那邊一個人問:「我來拿銀子你們的人不會開槍吧?」這邊曬太陽的人謔謔地笑了起來。那個人就上橋來了。他把銀子揣到懷裡,對爾依說:「你真慷慨,不過,沒有這些銀子我也會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爾依拍拍那個好人的肩頭。

  那個人說:「你別!我害怕你的手!」那個有點滑稽的傢伙又大聲對著兩岸說:「看啊,夥計們,我們這樣像是在打仗嗎?」兩岸的人都哄笑起來,說:「今天是個好天氣。」爾依看著母親騎上一頭毛驢走遠了,消失在夏天的綠色中間。綠色那麼濃重,像是一種流淌的東西凝固而成的一樣。這天,他還成了一幕鬧劇的主角,兩邊的士兵開始交換食品,叫他跑來跑去在橋上傳遞。爾依做出不想幹這活路的樣子,心裡卻快活得不行。在傳遞的過程中,他把樣樣食物都往口裡塞上一點,到後來飽得只能躺在橋中央,一動也不能動了。

  爾依回來,就到牢裡把昨天的事情向貢布仁欽講了。

  喇嘛一直在牢裡練習說話。行刑人沒有把舌頭連根割去。他對爾依說,不是說你父親手藝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頭往裡頭縮,留下一段,加上禱告和練習,又可以像一個大舌頭一樣說話了。他問:「聽我說話像什麼?」爾依沒有說話。

  喇嘛說:「說老實話。」爾依就說:「像個傻子。」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說:「請你給土司帶話,說是貢布喇嘛求見,你就說,那個喇嘛沒有舌頭也能說話,要向他進言。」土司對喇嘛說:「是什麼力量叫你說話了?」喇嘛說:「請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經不是喇嘛。」「那是沒有問題的。當初,就該叫他們殺你的頭,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想救你。」「土司,我說話不好聽。」「沒有舌頭能說話,就是奇跡,好不好聽有什麼要緊!我看還是去剃頭,換了衣服,我們再談吧。」喇嘛說:「那可不行,萬一我又不能講話了呢。」土司歎口氣說,好吧,好吧。結果,土司卻和自己以前保下來的人談崩了。因為喇嘛說他那樣倚重於罌粟帶來的財富和武力,是把自己變成了一種東西的奴隸。

  喇嘛又有了人們當初說他發瘋時的狂熱,他說,銀子,水,麥子,罌粟,槍,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裡的刀,哪一樣是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強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這一切之上的。他說,你為什麼要靠那麼多人流血來鞏固你的地位?土司說,那你告訴我一個好的辦法,我也不想打仗。沒有舌頭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說,世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塊本來該比香巴拉還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墮落了。而他在發現了宗喀巴大師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義後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這片土地的靈藥了。土司說,這些你都寫在了你的文章裡,不用再說了。那時,我叫你活下來,是知道你是個不會叫土司高興的人物。現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剛剛給你一個機會你就來教訓我,我相信你會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聽了你的,誰還聽我說話?

  土司又問:「你敢說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貢布仁欽想了想,這回沒有用他那半截舌頭,而是搖了搖頭。

  土司說:「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來沒有人叫我感到這麼難辦。你一定要當一個你自己想的那種教派的傳佈者嗎,如果我把家廟交到你手裡的話?」貢布仁欽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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