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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粟花戰爭

  罌粟花開了幾年,無論崗托土司怎樣想獨佔這奇妙的種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遲,而不是阻止了罌粟在別的土司領地上開出它那豔麗的花朵。

  二少爺帕巴斯甲說,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說,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將來我們誰是土司。弟弟說,將來是誰我不管,現在父親是土司,這片山河還沒有到你的名下呢。這句話叫老崗托土司聽了,心裡十二分地受用。他說,你弟弟在漢人地方那麼多年,就帶回來這麼一種好的東西,怎麼能叫那些人偷去。

  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兒子十五歲的時候,又有兩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現了那種叫人心搖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瑪土司說,他們的土地雖然不和漢人相連,但他們也會從那裡得到種子的。而那個東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說,他們在崗托土司家的下風頭,是老天叫風幫了他們的忙,叫那東西長上翅膀飛到了他的土地。

  崗托土司給這兩個土司同一種內容的信,說,那是一種害人的東西——是烏鴉的夢,是巫婆的幻術。兩個土司的回信卻各不相同。一個說,那麼壞的東西,叫它來使我們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們強大。另一個土司更妙了。他說,好吧,全崗托領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風來,把那些害人的東西,會叫人中邪的東西的種子都吹落到我的領地上來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內地,弄回來不少這片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先進的槍支彈藥。反正鴉片買賣已經給崗托家帶來了過去想都沒有想到過那麼多的銀子,要什麼東西花錢買來就是了。

  於是,罌粟花戰爭就開始了。

  土司的兩個兒子,分率著兩路兵馬向那兩個土司進擊。兩路兵馬只有一個行刑人,於是,小爾依得到了一紙文書,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裡告別的時候,爾依對父親說,我會好好幹的。父親說,我只是擔心我們的主子叫我們幹些不該幹的。兩支隊伍出發時,爾依分到了一匹馬,而他的父親卻是和那些上了戰場卻不會去打仗的人們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爺要打的是一個很排場的仗。他帶上了廚子,使女,甚至有一個釀酒師,爾依看到父親和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該對他那樣不敬。心裡就有了一種和過去有過的痛楚不一樣的新鮮的痛苦。過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難過的,而眼下這種痛苦,竟然有著小時候父親給自己買來的蜂蜜那樣的甘甜。

  這次戰爭一開始就同時兩面作戰,所以馬匹不夠。爾依卻得到了一匹馬,和士兵們一起驅馳。說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崗托家在戰鬥剛開始就所向披靡。爾依看到那邊的人,拿著火槍,甚至是長刀和弓箭向這邊衝鋒,要奪回失去的地盤。這邊卻是用出賣鴉片的金錢武裝起來的,是機關槍,步槍。對方進攻的人沖得很慢,卻一直在瘋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說,看吧,還沒有沖到前沿,他們就已經喊累了。帶兵官們開心地大笑,爾依也跟著笑了一下。這邊幾乎就是盼著對方早點沖到陣地前來。敵人終於到了,機槍咯咯地歡叫起來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你不把它叫做歡叫就無以名之了。子彈打出去,就像是拋出去了千萬把割草的鐮刀。遇到樹,細小的枝枝葉葉一下就沒有了。遇到草叢,草叢一下就沒有了。

  留下那些衝鋒的人暴露出來,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禿禿的荒野裡。那些人窘迫的樣子,好像是自己給一下剝光了衣服。機槍再叫,那些和小樹站在一起的人可沒小樹那麼經打,一個一個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河谷裡罌粟花紅色的海洋裡。機槍又用來收割還沒有結果的罌粟。先是一片片的紅花飛濺,然後是綠色的葉片,再後來就是那些絕望的人們的慘叫了。爾依沒有槍,現在,他很希望彈雨下會留下幾個活的,抓了俘虜自己才會有活幹的。機槍停了,人們沖到地裡,這裡那裡響起零星的槍聲,對還沒咽氣的傢伙補上一槍。爾依很失望,因為他們沒有留活給他幹。

  戰鬥好像是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一大片俘虜蹲在不多的幾具屍體中間,倒顯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爾依看見那樣一大片人頭,心裡還是感到害怕。一個一個地去砍,一個一個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雙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壞了可以去借,但到手舉不起來的時候,那就沒有辦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處,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邊上去。那些俘虜大多數跑到水邊去了。土司少爺十分認真地說,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該死的這邊來五個。果然有五個人又回到該死的人那邊。

  少土司對留在水邊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說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對自己主子缺乏忠誠的人,爾依,是你的活,幹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過去,一刀砍不死就補上一刀。他心裡並不難受。少土司選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後倒進水裡,血都順水流走了。最後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裡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來越紅,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撲上了一層蒼蠅。他還聽見自己說:「主子是對的,殺掉壞的,留下來好的。」少土司說:「還是把刀擦乾淨收起來吧,這個動腦子的樣子,叫人家看了會笑我沒有好行刑人。」爾依沒有想到主子嘴裡說出來的話也和父親說的意思大同小異,他說,一個好行刑人不要有過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

  土司說:「他們有罪或者沒罪,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跟你沒有關係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壞人是土司認為的壞人。我叫你取一個人的眼睛,跟我叫個奴才去摘一顆草莓一樣。主子叫你取一個人頭,跟叫你去取一個羊頭有什麼兩樣?」「我還是把刀磨快吧。」「你能成為我的好行刑人嗎?」「不會有下不去刀子的時候。」「那不一定,有一個人你會下不了手的。」這天晚上,爾依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場戰爭之所以叫做罌粟花的戰爭,除了是為罌粟而起,也因為它是那麼短促,一個罌粟花期就結束了。到了罌粟花凋零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凱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統領的軍隊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裡那些「風吹去種子開成的花朵」用火藥的風暴刮倒在地,還把好多別的東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幹的隊伍,回來,就像是一個部落正在搬遷一樣。牛羊,豬狗,願意歸附一個更加強大的主子的人群。還有失敗的土司的賠償。一個偉大的土司就是這樣使自己的出征隊伍無限膨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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