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銅匠聲音嘶啞,對行刑人說:「是一隻巧手啊,我把它害了。」人群裡有人大聲喊叫,問銅匠這時還有什麼說的。行刑人大聲說:「他說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們聽了這話就歡呼起來。小爾依說:「他們喊什麼,太蠢了,太蠢了!」當父親的一看,他的臉那麼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他想,兒子其實並不是他平常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定。他心痛地想,畢竟是個娃娃,他還是會害怕。他說:「不要害怕。」兒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從臉上下來了。他給兒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兒子說:「好了,總會有這一天的是吧。」話是說得在理,但嗓子卻像好多天沒有喝水一樣嘶啞。

  父親摸摸兒子的頭,又去準備進行下一道刑罰。看著兒子那樣子。他想起自己殺第一個人時,前兩刀沒有奏效,到三下那腦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話,他肯定會從那裡逃跑的。這時,他心裡恨死了那個自己主動當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應該受到詛咒,這個噬血的人是應該受到這種詛咒的。他沒有問兒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見,那麼一次見兩種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銅匠又痛又嚇,已經昏了過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塊寬大的厚木板上,肚子上壓上一個又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只見那人的嘴慢慢張開,眼睛也鼓出來,像水裡的魚一樣,大半個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爾依回身時,兒子已經站在身邊,把酒和勺子遞到他手上。

  行刑人先把酒噴在眼睛上,周圍眼眶猛一收縮,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來時,眼珠就在勺子裡了,剩下點什麼帶著的,用祖先早就發明出來的專門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後一點脆弱的聯繫切斷了。小爾依馬上就把燒好的滾油端來,慢慢地淋到空眼窩裡,這最後一道手續是為了防止腐爛。小行刑人在騰起的油煙裡嘔吐了。好在行刑結束了。這下,銅匠就只有一隻手和一隻眼睛了。爾依見他家裡人來背他,就給他們些藥,說,有這些藥,他不會死的。他又對著他們朝著他的背說,你們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們好受一點你們就恨吧。說完,就和兒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點熱茶,兒子又吐得一塌糊塗。直到請了喇嘛來念了經,用柏枝把他周身熏過,又用泡過飽滿麥子的水在頭上淋過,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長長吐幾口氣,翻過身去睡著了。

  行刑人對妻子說,還要奪過一個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來,說,誰叫我看著你可憐就嫁給你,不然,我的兒子就不會受這樣的煎熬!行刑人說,給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爾依又說,你不嫁給我,土司也要從家奴裡配給我一個的,想想吧,他會叫自己沒有行刑人嗎。好了,我也該來兩口煙了。你說是嗎?這煙是罌粟裡提出來的。那灰色種子開出了豔麗的花朵,花朵結了果,果子裡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經過製作,就是使人樂以忘憂的寶貝。不要說行刑人喜歡它,就是家裡的老鼠們都一隻一隻跑到爾依經常吸煙的地方上頭的屋樑上蹲下,等著行刑人牙縫裡漏出一點。就那麼一點吸進肚子裡,也會叫它們把鼠族的恐懼全部忘掉。

  貢布仁欽的舌頭

  小爾依醒來時,只覺得口裡發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裡還是發苦,便出門,對著梘槽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水嗆得他像一頭小馬一樣喘了起來。他拍著胸口大聲說:「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貢布仁欽喇嘛。」四周大霧彌漫,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話給濕漉漉的霧氣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進了濃霧之中。

  他並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著擔心。那麼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樹都踩倒了,僅僅一個夏天,山裡就出現了一條新的道路。沿著這條路走了沒有多久,小爾依就從山谷裡的霧氣裡走了出來,看到蒼翠的群山峭拔在雲霧之上。初升陽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積雪的頂巔閃閃發光。草叢下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氣息。

  太陽升起來,陽光使山谷裡的霧氣向山上升騰。爾依又一次被雲霧包裹起來了。霧氣嗖嗖地從他身邊掠過,往高處飛升。他覺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腳步也加快了一些。霧氣繼續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間,曲曲折折的河水閃閃發光。河岸的臺地上,是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隸們低矮的房子。爾依把眼光從山下收回來時,看見一堵赭色的山崖聳立在面前。他抬起頭來,看見貢布仁欽披垂著一頭長髮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聲音在這山裡顯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個人,原來是你!」爾依仰著臉說:「你真知道我要來嗎?」「我不知道是你要來,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來,來帶我下山,土司肯定覺得我的話太多,要對我下手了。」爾依說:「我昨天對人用刑了,砍掉了銅匠的手,我心裡難過。」貢布仁欽的臉出現了失望的神情。起身從崖頂走了下來,走到了和地面平齊的洞口前。他對著爾依笑笑說:「平時,我都是從那高處對人們說話的。他們都在山上踩出一條路來了吧。他們有什麼事情都來問我。」爾依說:「我也是來問你,行刑人對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麼對人下手?」貢布仁欽說:「已經是三天沒有一個人來了,肯定土司已經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來抓我下山去的嗎?」爾依搖了搖頭。

  貢布仁欽吐了口氣說:「我累了,我不想說什麼了,一個瘋子的話有什麼價值呢。」他見將來的行刑人不說話,就說,「來吧,看看我住的地方,還沒有一個人進來過。土司要對我下手了。好在我的書已經寫完了,今後,你要告訴人們,這山洞裡藏著一個瘋子喇嘛的著作。」他從洞壁上取下一塊岩石,裡面一個小洞,洞裡面是一個精緻的匣子,貢布仁欽的書就在那裡面。他說,你看清楚了,我的書在這裡,將來有人需要時,你就告訴他們在什麼地方。

  「我怎麼知道誰真正需要?」貢布仁欽笑笑,說:「不要擔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洞裡很乾燥,也很整潔,貢布仁欽把藏書的小洞口封上時,爾依聽到山洞的深處傳來清脆的滴水聲。貢布仁欽說:「是的,是水,是水的聲音。我的書有一天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兩個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陽底下坐了好些時候,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爾依好像也忘了要貢布仁欽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從山下升到山頂的雲霧完全散盡了,天空深深地藍著,靜靜地藍著。太陽把兩個人曬出了一身汗水。爾依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貢布仁欽笑笑說:「你還會回來的。」爾依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又說:「往天,我正在岩頂對跪著的人們說話呢。帶著從洞裡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來,回洞裡寫書,也不管那些人聽懂沒有,也不管他們還想不想聽。」爾依笑了笑,轉身下山去了。

  爾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見父親弓著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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