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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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是這樣的: 崗格喇嘛到哪裡,嚓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兒去,嚓嚓河邊的鳥兒真美麗它們的尾巴好整齊,嚓嚓 土司聽了這首歌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話。直到有人問起他要不要懲處這個崗格,他十分憤怒地問:喇嘛就不是人嗎?喇嘛也是人嘛。這個想邀寵的人又問,要不要禁止百姓們歌中嘲諷崗格。土司叫道,難道想叫人們說我是個暴君,老百姓交了稅,支了差,可我連他們唱唱歌都不准嗎?那人退下去,土司還是氣憤得很,他說,替我把這個人看著點,他是怕我的百姓不聽崗格的話。你們聽著,我只要百姓們聽我的話。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幹了。 行刑人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在家裡研磨一種可以止血,還有點麻醉作用的藥膏。突然聽到兒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詞很適合那種曲調,行刑人聽了兩遍就笑了。聽到第三遍就垮下臉對著兒子一聲斷喝:「住口!這歌是你唱的嗎?!」小爾依並不張皇失措,直到把重複部分都唱完了,才說:「人人都在唱嘛。」行刑人說:「喇嘛是不能嘲笑的。」兒子說:「那你怎麼把那個貢布仁欽的舌頭割了?」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說:「你說,是誰割了貢布仁欽的舌頭?!」 兒子想了想,說:「原來是我夢見的。」行刑人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是從前的樣子,那樣高遠地藍著,上面飄動著潔白的雲彩。看看包圍著谷地的山岡,山岡還是像過去一樣或濃或淡地碧綠著。只是田野和過去不大一樣了。過去這個時候,田野裡深綠的麥浪被風吹送著,一波波從森林邊緣撲向村莊。現在,卻是滿目的紅色的罌粟花,有風時像火一樣燃燒,沒有風時,在陽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紅綢。美,但不再是人間應有的景象。特別是那花香,越來越濃烈,使正午時分帶著夢魘的味道。坐得太久,雙腳都發麻了,行刑人拐著腳走到梘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著腳走回來,「噗」一下噴在了兒子臉上。兒子臉上迷離的神情消失了,但還是認真地說: 「我真是夢見了。」行刑人沉思著說:「也有可能,他的舌頭叫他說了那麼多瘋話!」「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麼不叫你去砍他的腿。」行刑人就無話可講了。他只是感到,這個世界上正在出現的東西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說那種灰色種子帶來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樣了。他覺得人們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種子,誰又能保證這些種子開出的全部都是美麗的花朵。 那首關於河邊孔雀的歌唱得更厲害了。土司才說,這些女人,連喇嘛都可以勾引,該管一管了。當天,就把一個正和崗格幽會的女人抓來,綁在了行刑柱上。崗格則在有意的疏忽裡溜掉,跑回廟裡去了。爾依聽到這個消息,就和兒子一起準備刑具。無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穢的藥粉,用來烙印的鐵圖章。兒子不知道選哪種圖案,爾依說,最好看的那種。果然,有一枚鐵圖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種細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有著很多這樣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會腫起來。 廣場上的喧鬧聲一陣比一陣高,一陣比一陣急切,老爾依並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親,更是專門在懲辦罪惡的名義下摧殘生命這一特別職業的傳承者。他是師傅,必須傳授專業技能和從職業的角度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說:「他們是在盼著我們脫下她的衣服。」兒子說:「我們脫嗎?」父親聳聳肩頭說:「那要看土司是怎麼判決。不是我們說了算。但是,這個人是有點冤枉的,該受刑的是另一個人。」他又進一步告訴兒子,還有冤枉被殺頭的例子呢。兒子卻把臉轉向了圍觀的人。這時,土司的命令下來了。剝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姦者的烙印。 爾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脫,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雙乳房像一對兔子出窩一樣跳進了人們眼簾。人們大叫著,要行刑人解開她的腰帶,這樣,那衣服就會像蛇蛻一樣堆積到腳背上,這個污穢女人的身體,而不是罪過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爾依沒有理會。那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作為行刑人好心的報答。行刑人立即遵囑照辦。然後說,對不起姑娘。手裡的鞭子發出了嘯叫聲。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揮舞起來,那聲音聽著總是很歡快的。中間夾上一聲兩聲受刑人啊啊的叫聲,竟然有點像是一種歡呼。 鞭打完畢,行刑人對汗水淋淋的女人說,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個東西會的。邊說,燒紅的烙鐵就貼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歡呼的那種聲音尖叫了一聲。行刑人把烙鐵從她皮肉上揭下來時,女人已經昏過去了。兒子口裡含著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噴去,因為個子還矮,水都噴到了女人肚子上。圍觀的人們一陣大笑。惱怒的小爾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齊潑到了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呻吟著醒過來了。行刑人幫她穿衣服時,她又叫了幾聲。因為是對通姦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穢了,要用芬芳的藥末熏過。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父親對兒子說:「剛才你那樣生氣是不對的。行刑是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不恨受刑的人。」兒子受到恥笑的氣還沒有消呢。這句話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怨恨。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當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行走時,那身子總是搖搖晃晃的。叫人們認為,行刑人就是該這樣走路。行刑人的兒子十四五歲了,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個頭。作為行刑人的兒子,他已經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為了個子而受到人們的恥笑。父親又說了句什麼,他並不理會,跑到孩子堆裡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種灰色的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來。 再一次行刑是一個銅匠。 這傢伙沒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圖章。這是一種有手藝的人利用其手藝可能犯下的嚴重罪行之一,當然就會受到與之相配的刑罰的懲處。審問這個傢伙,他說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一時技癢就刻下來的。刻了也不收撿,給去送活的人看見,被告發了。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要繼承土司位子的大兒子和不會當上土司,而且已經是頭人的二兒子也叫來,問他們該如何懲處。將來的土司因為這個十分憤怒,他說,重重地懲處。帕巴斯甲頭人卻說,沒有必要,犯了哪條,就依哪條。哥哥對弟弟說,你不要管,那圖章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你的。弟弟說,為了那個圖章,你該知道給你留下圖章的先人留下的規矩。 確實,那時的刑罰條款沒有現在這樣的因為主觀因素加重或減輕的可能。犯了銅匠這種罪行,兩條:一條,你的手刻出了那尊嚴的字樣,砍掉;二條,你的眼睛又看見了這種字樣,挖掉。所以,弟弟在父親面前對哥哥說,你的憤怒會激起人們無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臉,那人也會失去一樣多的東西,人們還會說你仁慈,從此開始頌揚你呢。說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領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罌粟要開始收穫了。老二走後,父親對老大說,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腦子,我們的江山就會萬無一失。因為這句話,將來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沒有出現,而是在樓上把自己灌醉了。 爾依和兒子為從哪裡開始而爭執了幾句。 父親說,先是眼睛,那樣,他就不會看著自己的手給砍掉。兒子卻說,那你就違背了偉大土司制定刑罰的意義。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親說:「我的兒子,你才十五歲。」兒子說,你老是說我的虛歲。一邊把銅匠的手牽到木砧上擺好。小爾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長刀砍了下去。刀子剛剛舉起來,人們的尖叫聲就把耳朵脹得快炸開了。小爾依把刀砍了下去,聽到一聲更尖厲的叫聲從這片聲音裡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陽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過頭來,看見那只手在地上跳個不停。而那個沒有了手的傢伙還用那手還在自己身上那種眼光定定地看著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樣,在雨後的濕泥地上,淌著血,還啪啪噠噠地跳個不停呢。行刑人的經驗告訴他,銅匠還在想著他的手,那手還沒有脫開主人的腦子。就對銅匠說,它已經和你分開,就不要再想著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銅匠說,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上,泥巴把它弄髒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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