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貢布仁欽說對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個天神一樣對他的子民宣揚他知道這個世界的真諦。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來。爾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剛剛看見的貢布仁欽坐在山崖頂上的那種樣子。老行刑人繼續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靴子,才抬起頭來。兒子帶著笑意說:「你不需要來找我,我不會怎麼樣呢。」父親說:「我走時,還以為你正在睡覺呢。」「你不是來找我的。」父親把氣喘勻了,說:「不是,不是來找你的,我以為你還在床上睡覺。」「他真是說准了。」「誰?」「貢布仁欽,他說土司今天會派人來抓他。」「他住得也太高了。」「住得再高也沒有什麼用處,還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腦子裡用不著想那麼多。」兒子對父親說,你爬不動了,還是我上山去請貢布喇嘛下山吧。父親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從腰上解下令牌交給兒子。還是兒子對父親說,放心吧,我不會放他跑的,再說,他也不會跑。父親就轉身下山了。這時,兒子對走到遠處的父親喊了一聲:「土司叫我們殺他的頭嗎?」父親回過身來,吐出舌頭,在上面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土司是要割掉這個人的舌頭,他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好在,他的話太深奧了,並沒有多少人是認真聽懂了的。

  遠遠的,爾依看見貢布仁欽又坐在崖頂上去了。便對他揮起了手裡土司家骨頭做成的令牌。貢布仁欽也對他揮了揮手。爾依心裡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覺。一種正在參與重大事情,參與歷史的那種莊重的感覺。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兩個時辰,兩個人又在山洞口相會了。爾依想,雖然沒有人看見,還是要叫事情顯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結果,卻被貢布仁欽搶了先,他說:「我說過是你來抓我嘛。」「我是在下山的時候得到命令的。」「我喜歡你。還沒有砍過頭吧,我算是你的第一個好了。」

  「土司不殺你的頭,他只是不想你再說話了。」爾依看到,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說:「我的書已寫完了,叫他殺了我吧。我不怕死。」「但你怕活著被人割去舌頭。」貢布仁欽的臉更白了,他沒有說話,但爾依看見他在口裡不斷動著舌頭。直到開步下山,那舌頭還在他口裡發出一下又一下的響聲,像是魚在水裡躍動的聲音一樣。下山的這一路上,貢布仁欽都在口腔裡彈動他的舌頭。彈一下舌頭,吞一口口水,再彈一下舌頭,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見土司官寨的時候,他的口裡就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著他們。他手裡提著鐵鍊,說是上山的時候就藏在草叢裡的。

  依規矩,貢布仁欽這樣的犯人要鎖著從山上牽下來。西下夕陽血紅的光芒也沒有使貢布仁欽的臉染上一點紅色。他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低聲問,就是現在嗎?行刑人說,不,還要在牢裡過上一夜。貢布仁欽說,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讓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貢布仁欽拖著鐵鍊行走得很慢。

  人們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來。但他再沒有對這些人說什麼。這些蒙昧的人們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喚醒的。再說,他也沒有想到過要喚醒他們。他們上山來,那是他們的事。他是對他們大聲說話來著,但他並不管他們想聽什麼或者說是需要聽什麼,他只是把自己腦子裡對世界的想法說出來罷了。貢布仁欽試過,沒有人的時候,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書寫,所以,一有人來,他就對他們講那些高深的問題。他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鍊走過人群,他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路。最後,大路中央站著土司和他的兩個兒子,擋住了去路。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無上的崗托家的三個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看著貢布仁欽的臉。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見他們沒有讓路的意思,就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了。這時,土司在他身後咳了一聲,說:「你要感謝二少爺,我們本來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說只割下你的舌頭就行了。」貢布仁欽站了一下,但終於沒有回過身去,就又往前走了。

  行刑人看著貢布仁欽下到了官寨下層的地牢裡,才慢慢回到家裡。爾依擔心,晚上會睡不著覺。但卻睡著了。可能是這一天在山裡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來,父親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廣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對兒子說,你想去就去吧。爾依就到牢裡提受刑人。牢裡,一個剃頭匠正在給貢布仁欽剃頭。好大一堆長髮落下,把他的一雙腳背都蓋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爺也在牢裡,他斜倚在監房門口,饒有興味地看著貢布仁欽。二少爺看來心情很好,他對爾依說,不要行禮,我只是趁貢布仁欽的舌頭還在嘴裡,看他還有什麼瘋話要說。貢布仁欽卻沒有跟少爺說話的意思。他已經從最初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了。臉上又有了紅潤的顏色。終於,最後一綹頭髮落下了頭頂。他抬起頭來,對爾依說:「走吧,我已經好了。」他把鐵鍊的一頭遞到爾依手上。二少爺說:「你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是我叫你留下腦袋,只丟一根舌頭。」貢布仁欽張了張口,但他終於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爾依前頭去了。這一來,倒像是他在牽著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綁上,他說:「不用,我不用。」老行刑人說:「要的,不要不行。」他沒有再說什麼,就叫兩個爾依動手把他綁上了。他問:「你們要動手了嗎,快點動手吧。」

  行刑人沒有說什麼,只抬頭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廣場騎樓上的土司一家人。貢布仁欽也抬起頭來,看見那裡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對著人們宣讀什麼。人群裡發出嘈雜的聲音,把那聲音淹沒了。接著,土司一揚手,把一個骨牌從樓上丟下來。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過身來,向著行刑柱這邊湧來。行刑人說:「對不起,你還有什麼話就說吧。」爾依把插著各種刀具的皮袋子打開,擺在父親順手的地方。他看見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他啞著嗓子說:「我想不怕,但我還是怕,你們不要笑話我。」說完,就閉上眼睛,自己把舌頭吐了出來。爾依端起了一個銀盤,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親手起一刀,一段舌頭落在盤子裡,跳了幾下,邊跳就開始變短。人群裡發出一陣尖叫。爾依聽不出貢布仁欽叫了沒有。他希望貢布仁欽沒叫。他托著盤子往騎樓上飛跑。感到那段舌頭碰得盤子丁丁作響。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舉在頭上的盤子放下來。

  土司說:「是說話的東西,是舌頭,可是它已經死了。」爾依又托著盤子飛跑下樓。他看見貢布仁欽大張著鮮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著他的步伐移動。父親對兒子說:「叫他看一眼吧。」爾依便把盤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頭已經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肉團,顏色也從鮮紅變成烏黑。貢布仁欽在這並不好看的東西面前皺了皺眉頭,才昏了過去。直到兩個爾依給他上好了藥,把他背到牢房裡,在草堆裡躺下,他也沒有醒來。父親回家去了。爾依還在牢裡多待了些時候。雖說這是一間地下牢房,但因為官寨這一面的基礎是在一個斜坡上,所以,通過一個開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進來一些陽光,可以聽到河裡的流水嘩嘩作響。獄卒不耐煩地把鑰匙弄得嘩嘩響。爾依對昏迷中的貢布仁欽說:「我還會來看你的。」說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靈魂的藥物每到黃昏時候,爾依心裡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覺。

  在逐漸變得曖昧模糊的光線裡,那些沒什麼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體,而是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這些人在尋找什麼?再看,那些在越來越陰沉的光線裡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來。

  這種情形從罌粟花結出了果子就開始了。果子裡流出乳汁一樣的東西,轉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製的藥膏一樣。就是那種東西在十六兩的秤上,也都是按兩而不是論斤來計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東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漢人督軍那裡,換來了最好的快槍,手榴彈和銀子。第二年,罌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邊。要不是土司嚴禁,早就燒過邊界,到別的土司領地上去了。再一次收穫下來,崗托土司又換來了更多的銀子和槍械,同時,人們開始享用這種東西。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如果是有細雨或飛雪,那這個黃昏更是妙不可言。這都是因為那叫做鴉片的藥膏一樣的東西的功勞。正像土司家少爺帶著灰色種子回來時說的那樣,它確實是撫慰靈魂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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