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爾依聽了吃了一驚,自己在夢裡不正是在給一個人開膛破肚嗎。這是一種曾經流傳過一百多年的刑法,沒有人採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倒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汗水。他把兒子抱緊一點,說,兒子,你說吧,後來怎麼樣。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夢到要拿起刀子動刑時就沒有了。

  兒子說,後來,那個人的心就現出來,你在那心上殺了一刀,那個心就開成一朵花了。

  月光從窗櫺上射進來,照在兒子臉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呢。想著想著,兒子又睡著了。他卻不知道罌粟花就在這時悄然開放了。他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於是,把雙眼一閉,立即就睡著了。

  就在這個花開的晚上,有一個統領著崗托土司的三個寨子的頭人瘋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單位的首腦叫做頭人。統領三個寨子的頭人算是大頭人了。一般的頭人都只有一個寨子。有三個寨子的頭人是備受恩寵的。但恰恰是這個頭人瘋了。他把一條牛尾頂在頭上,完全是一副巫師的打扮。他的樣子是神靈附體的樣子。神靈一附體,他也就可以對自己說的話不負責任了。他說了很多瘋話,都是不著邊際的很瘋的話。比如他在盛開的罌粟花裡行走時,問,是不是我們的莊稼地燃起來了。瘋到第三天頭上,頭人向土司官寨走來,大群的人跟在他後面。崗托土司笑笑,說,還認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頭人身上的神靈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兒子來見。大少爺有點不安說,神還曉得我們呀。二少爺說,神不知道,但頭人知道嘛。土司就帶著兩個兒子把頭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靈迎在了門口。

  神人還沒有來得及宣旨呢,土司斷喝一聲:「拿下!」瘋傢伙就給綁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聲:「叫爾依!」不一會兒,爾依就到了。土司只說,你是有辦法的吧。爾依說,有,只是頭人好了以後會怪我。土司說,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誰的話。行刑人把頭人插在頭頂的牛尾巴取下來,說,得罪,老爺。就把一個火盆放在了瘋子面前。招一招手,將來的行刑人就跑過來了。

  小爾依的脖子上掛著一個一個的小口袋。他把一個袋子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把口袋打開,往火盆裡倒下去,火盆裡騰起一股股濃煙。起先,那些煙霧是芬芳的。倒在火裡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會用的,犯不上叫一個行刑人來做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裡有驅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頭人卻更加瘋狂了。土司說,看看,這個害了我們頭人的妖魔有多麼厲害。為了我們的頭人靈魂得救,他的肉體要吃點苦頭了。爾依便把兒子的衣襟撩起來,吊在小爾依腰上還有一圈口袋。裡面最最溫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後來,那些東西把頭人身上可能流出來的東西都熏了出來,這就是說,頭人身上的孔道裡流出來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淚和鼻涕。爾依停了一下,土司說,把你的藥用完,把妖魔趕遠一點。

  頭人被人抬回去的當晚就死了。

  後來傳出話來說,其實頭人是聽了不好的建議,才假裝瘋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靈向土司傳旨,自己就會再得到一兩個寨子的統轄權,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司了。頭人死前散發著難聞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只要一個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太晚了一點。

  頭人死後,一個寨子留給了他的孀婦,土司說,他們沒有兒子做真正的繼承人嘛。另外兩個寨子就給了不可能承襲土司職位的二少爺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這樣。這個時代,除了罌粟,還有好些東西的種子在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裡,我們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過去,行刑人殺死的和施以別的刑罰的是小偷、搶劫、通姦、沒有政治意味的仇殺。裡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馬夫鑽到土司的釀酒房裡,醉倒在罎子中間,而受到了鞭打。

  現在,情形卻有所改變。

  人們開始因為「瘋」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頭人是一個例子。貢布仁欽喇嘛也是個例子。這個人就是十年前離開這裡到西藏去學習經典的那個人。現在他回來了。那麼年輕,那麼地智慧,土司曾花了銀子送他到處遊學,後來他想寫書,土司叫他在廟裡寫書,可他的書上半部分還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卻說現在居住的這個廟子的規律,教義,加上自己這本書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錯的,都不符合佛教東來的意旨。他說,只有在土司的領地上才還有一個如此老舊、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須引進那個叫做格魯巴的新興教派,才能在這片土地上振興佛法,維持宗教應有的純潔性。貢布仁欽在書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對的,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深奧的道理。但他唯一沒有考慮到的一點是,任何一個教派如果過於純潔,就必然會贏得更多的尊崇,就會變得過於強大。強大到一定程度就會想辦法擺脫土司的控制,反過來,把土司衙門變成這個教派在一個地區的世俗派出機構。這樣的情形,是任何一個土司也不會允許出現的。

  土司剛剛懲處了那個頭人,趁著廣場上刺鼻的煙霧還沒有散盡,便把那個貢布仁欽召來說話。

  誰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資助到西藏學經的人談了些什麼。他們談了好長時間。後來,把土司家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請去再談,三個人又談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三個人在一起談了些什麼。官寨周圍的人好像知道這三個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廣場上。廣場一邊,核桃樹陰涼下坐滿了人。行刑人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在廣場的另一邊,靠著行刑柱坐著。他們終於從房裡出來了。行刑人只看到兩個喇嘛從官寨上下來時,年輕的貢布仁欽臉變青了,眼睛灼灼閃亮。而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臉紅得像雞冠一樣。兩個喇嘛一前一後從樓上下來,土司站在高處,俯視著他們,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兩個喇嘛從官寨子裡出來了。貢布仁欽在包著鐵皮的門檻上絆了一下。人們聽見崗格對貢布仁欽說:「要我扶著你嗎?」貢布仁欽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師一眼,說:「我不害怕,我是為了真理。」老喇嘛歎了口氣說:「孩子,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真理。」這時,兩個喇嘛已經走到了兩個行刑人身邊。小爾依又像多年前一樣,聽見貢布仁欽歎息了一聲,說:「太蠢了。」小爾依突然扯住貢布仁欽的袈裟說:「我認出你來了。」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說:「好好認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師會把我交到你們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還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小爾依低下頭說:「太蠢了。」貢布仁欽聽出來了,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學經時,看見行刑人對一個匠人用刑時的那聲歎息。也是剛才他從官寨門裡出來時的那聲歎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聲歎息是悲天憫人,後一聲歎息卻複雜多了,在有權勢的土司,昏庸的崗格喇嘛和狂熱的自己,這三者之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聲歎息裡,對誰含有更多的悲憐。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當年騎著毛驢到西藏學經的年齡吧,卻一下就把那麼多複雜的意思都歎息出來了。貢布仁欽認真地看了小爾依一眼,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小爾依也張了張口,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既然專門靠嘴巴吃飯的喇嘛都說不出話來,又怎麼能夠指望一個靠雙手吃飯的行刑人說出什麼來呢。

  那次漫長會談的結果,土司的結論和土司家廟裡的崗格喇嘛一樣,說由他資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貢布仁欽喇嘛瘋了。於是,他就被逐出寺廟。

  看來這個貢布仁欽真是瘋了。他住進山上一個岩洞裡繼續寫書。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點食物。也就是說,他太像一個喇嘛了,比住在廟裡的喇嘛們還像喇嘛。這樣的人不被土司喜歡,也不被土司家廟裡的喇嘛們喜歡。但這種人卻是叫百姓喜歡的。通往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土司說,這個人再留在山上,對我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叫爾依把他請到山下來吧。現在,崗格喇嘛看見哪個年輕人過分執著于教義和戒律,就說,天哪,你的腦袋會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風那麼新鮮,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經常到河邊的草地邊上的樹叢裡去的。崗格喇嘛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但他像個年輕人一樣。不久,一首打麥歌就有了新詞,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傳唱了。

  打麥歌,本來是秋天裡打麥的時候才唱的。因為鮮明有節奏,還加上一點幽默感,不打麥的時候人們也唱。有關崗格喇嘛的這一首,在離第一個收割月還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時候突然開始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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