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孽緣 | 上頁 下頁


  在當地習俗中,早已默許了那麼幾個家族的人有偷竊行為,因為這是他們家族行為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了這樣的部分,家族傳統才完整。這就是說,人們對你的行為不一定用某一固定不變的準則為依據來評判,更多的情況下,你的行為若超越了自己的家族傳統才是大逆不道,才是惹人非議的事情。比如允許父親心高氣傲,以延續頭人家族的貴族氣派;允許舅舅和外公的潔癖盡情表現,而使其他人生活中的肮髒更加突出;自然也就允許姨父保有他們家族的偷竊習慣,前提是不傷人害命,不翻牆撬鎖。

  小說寫到這裡,我妻子讀了,她說你寫你舅舅,但感覺起來卻不是在寫他。她是說我沒有給阿古斯丹巴安排一個突出的位置。我對她的意見進行了認真考慮,她至少是身邊少數幾個願意我把小說寫得引人注目的人中的一個。然後我對她說:「你不是想我把小說寫臭的那種人,對吧?」

  「對。」

  「下次你跟我回家看看,讓我怎麼把他突出?」我還向她列舉了我們家周圍常見的那種不為人關注的人物。

  她基本上同意了我這種不突出的寫法。

  她說:「這一來,回家時,不用介紹,我就能猜出誰是你舅舅了,哪怕他不剃光頭,不披紫紅袈裟。」

  我想這是一定的。

  舅舅他總是處於某些事件的邊緣。就是當他成為當事人時,他仿佛也能找到事件中和流動的時間中的縫隙,藏匿自己。這當然也是一種生存狀態。在這小說進展中斷的地方,我發現的不是某種可以歸納的東西,譬如某條經驗,某種意緒,抽象的思想可以在其中生長。我只發現了事實,它先於我的敘述,先於思想。親愛的讀者知道,這些事實在我具有完整觀念以前就已經產生,並已決定了現在這篇小說的格局.舅舅一生隨波逐流,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自己的命運,因為他虔信佛教,相信一切均是前生及今生的因果報應。無論是後來他當上了生產隊長還是那個從麻風病院痊癒歸來的俄爾江向他敞開懷抱,他都當成命定之數,坦然接受。母親經常告訴我,要像她的阿哥斯丹巴一樣,而不要像父親有犛牛一樣的倔強脾性。

  這是母親望子成人,同時對父親表達她的嫉恨的一種方式。

  舅舅也常常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為我的怪異的脾氣扼腕歎息。

  正是這種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意願,使母親和舅舅的關係帶有一種陰謀的味道,使他們舉手投足問有一種情人般的默契。這種關係肯定增加了我童年那種無所歸依的孤獨與迷惘,同時還招來父親深刻的妒忌。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使用了「情結」這樣的概念來認識母親與舅舅的那種關係。為此,我要深深地自責。

  我把那篇文章交給村小老師章明玉時,他笑了。

  「我們下個星期才開始學習作文」,他說,「題目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的文章沒有標題,這就是現成的標題。」章老師微笑的臉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濃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溫熱的內臟的氣息,而我不敢把臉避開。從小我就討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做出親昵的舉動。

  「阿來」,章老師說,「告訴我,你們家發生了啥子事情?」

  「沒有啥子事情。」

  老師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話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情,肯定,不然你阿爸不會教你寫這樣的文章。」他的一隻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師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這笑聲嚇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滿意地直起身來,仰身倚在那把永遠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面:「現在,把啥子事情都全部講給我聽。」

  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講給他聽了。

  聽完了,他摸出一塊錢,說:「到代銷店給我打碗酒來。」

  我拎了空酒壺在村子中飛跑。舅舅正在村中廣場上來回閒逛,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而來,以為我帶來了什麼不祥的消息。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看著我飛奔而過,一軟腿坐在了廣場上那根光潔的木頭上面。這時父親見我遲遲不歸家,也來到了廣場上。他和舅舅並肩在木頭上坐下,並肩眺望越來越瑰麗的晚霞,看山溝裡的陰影漸漸變藍。我打酒回來,經過他們旁邊,他們又一起看我替老師拎著那只小壺。壺沒有裝滿,酒在其中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像波浪般的聲響,像藍色山巒下蜿蜒的瑪崗覺卡河流淌的聲響。他們坐著看我,眼裡流出了慈祥與親切。父親抬眼對舅舅笑笑,舅舅卻因為和他坐得太近而感到有些尷尬,他把屁股挪開一些,然後回報父親以無言的笑意。

  這是父親和舅舅在公眾場合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村裡人都十分熟悉父親和舅舅那些有趣的往事。

  真是太有趣了。嚴格講來,我們民族語言的詞匯中形容詞的數量不很多,豐富的是副詞,加在數量有限的形容詞前表示情感的變化,這令主要依靠形容詞顯示表現力的漢語難於翻譯。所以。他們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嘖嘖,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酒交給章老師,從窗口上向他們張望。

  章老師說:「現在,全色爾古村每家都有一個人在像你一樣看他們兩個嘛。我要讓好多人都看到阿來這第一篇文章。你回家吧,就這樣告訴你阿爸。」

  回家時,母親給我端來食品,說父親到廣場上找我去了。

  我說他和舅舅在一起。

  母親笑了。說舅舅是好人,父親其實是更好的人,要是他一切遂心的話。母親的笑變成了哭,她對我說:「你要忘掉我詛咒你父親的那些言語。」

  我答應了。

  其實,平時我對母親那些詛咒並不在意,而她一提醒,我倒把那些咒語在心中溫習了一遍。譬如說父親像一塊被狗啃過了埋在地下多年仍然不肯冷卻的骨頭,是被雷霆擊焦了額頭的狼,而這狼必定受到饑餓的驅使而四處狺狺地奔走。就是母親這些咒語,無形中在我心目中樹立起了父親的理想形象。一個倔強的男人形象。在這裡,母親的咒語產生了魔力。父親壯年時,保持了這種形象,使我對他敬而遠之。老年時,父親垮了,我的輕視之感又使我難以和他親近。母親的咒語決定了我和父親關係的格局。

  舅舅和父親回家來了。舅舅說公安局的人明天就要來了,「阿來替我去放羊子,我等他們」。

  父親說阿來必須上學。

  「他們肯定要來抓我。」

  「那詩是我寫的,你一個臭小和尚寫得出那麼漂亮的詩文?」父親說。臉上又現出若巴家族傳統的傲慢神情。他說:「你們當媽媽當舅舅的都要記住,阿來必須上學,要是太窮有人要買你們的眼睛你們就賣你們的眼睛。至於阿來的弟弟,要具有其他的本事。」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的羊群就四散在山坡上了。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壓在箱底的那套破爛的但比色爾古村裡任何東西都潔淨的舊軍服穿上,還仔細地洗了臉。

  父親坐下來,安然地享用早茶。母親的舉止更為恭謹,更為小心翼翼。早餐出奇地奢華。糌粑上撒了奶渣,奶渣上有新撇下的湛黃奶油。茶裡摻了奶,並散發出生薑片的香味。還有厚厚的麥面饃、牛肉幹。

  吃完了,父親從衣兜裡掏出一枚軍功章交給母親,另一隻手搭在我頭上。他的眼裡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這個交給阿來,叫他記住他的父親。」

  母親雙手接過緞帶已褪色的黃色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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