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孽緣 | 上頁 下頁


  父親笑了,說:「我還記得起你的樣子,我從部隊上回來那會兒你的樣子。」

  我看到母親不是低下頭,而是仰起臉來,輕輕合上了雙眼,仿佛這樣一來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看到自己年輕時和那個自信英武的軍人,那個頭人後代相愛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母親有那麼修長的漂亮睫毛。母親原來十分漂亮這一事實令我驚異,就像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卻總是那麼精悍倔強一樣使我感到難以理解,因為按照舅舅斯丹巴的人生信條,我們除了活下去的願望以外,不會再擁有其他美好的東西。

  「我曉得你不想再在這地方過了,這裡有這麼多熟悉你家世的人,你走吧。有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在等你。以後我叫你兒子來找你。」母親睜開眼,平靜地說。

  「我會寫信來的。」

  「阿來會給你寫信的。他是你的兒子。」

  「你可以改嫁。」

  母親淡然地說:「我也想了,要是那人對我們的娃娃好的話。」

  父親歎息了。

  隨後他說:「不好也不要緊。我的娃娃要不怕人家對他不好。」

  我看著父母平靜地交談,看到父親在家裡頭一次獨自享用了這麼多東西,臉上全無愧怍之色。不包括肉和奶油,他起碼吃掉了整整一天的食品。肉和油是過節才有的。吃完了,也談完了。他響亮地嘖著嘴,然後吩咐母親:「牙籤。」

  我想我是看到我未曾謀面的爺爺的形象了。

  母親到門角的掃把上折下一小截細枝遞到父親手上。父親仔細地剔了牙。父親有剔牙的習慣。所以他張口說話時沒有村裡男人們口中那種臭烘烘的氣息。

  父親身上的潔淨癖性總是給人一種乖張而又古怪的感覺。

  直到正午,父親都穿著一身潔淨的舊軍服,坐在村中廣場上那根老木頭上。腳邊是最後一條沒被裁製成我的褲子的舊軍被,一條軍被結結實實方方正正地捆紮好了。

  章明玉老師已抄好了我的作文《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張貼到學校的牆上。父親過去把那張墨汁淋漓的大紙揭下來,在太陽下晾乾,疊好,收進他小小的被蓋卷裡。父親背起了被蓋卷,準備自己去投案時,工作組到了。

  父親背起背包,一身沒有領章的舊軍服,那情景並不像是生活失敗要逃遁他鄉,卻像是在外功成歸來一樣。就在村中這個小小的、同時又顯得空曠淒涼的廣場上,我們村裡的全體村民,也包括父親在內,都曾目睹過村裡的年輕人當兵復員回來,他們都是一身這樣的裝束,神氣活現。不多久,這些退伍軍人給安置了工作,又以同樣的裝束離開村子,比如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王成是他在部隊上自己改的名字。這次他作為公安方面的成員和工作組一道回來了。

  「聽說,」他輕描淡寫地說,「這裡出了一點事情,我們來過問一下。」

  他們的到來幾乎吸引了全村子的人。

  廣場上幾乎有了一種節日的氣氛,要是人們不因為期待一件突然的事情產生一個明確的結果而顯得過於拘謹的話。

  我還記住了,工作組所有人都穿著舊軍服。

  那時候的軍服,尤其是舊軍服已是政治地位的象徵。

  父親那身50年代的斜紋卡其軍服引起了全體工作組成員的興趣。他們的眼神是驚奇的、憐憫的,更像是想自己享有那舊軍服。

  舅舅下山來了。他的臉色憤怒而又慷慨。他撥拉開人叢,也把張著肥厚嘴唇想對他說點什麼的姨父撥拉開去,可他只在那根老木頭前看到了我。

  「他們帶他進去了。」我說。

  「是啊,他們把雍宗帶進章老師的房子了。」

  有少數幾個人同聲說道。

  現在,一堵人牆靜靜地面對著廣場對面的小學校。

  小學校兩頭是教室,正中是老師的住房。每每來了工作組,議事都喜歡佔用老師的房子,因為那裡面有辦公桌、椅子、水瓶,以及漢式的玻璃窗戶,而且公家的人就是喜歡公家的房子。

  人牆前面站著我和舅舅。

  我們一點聽不到屋裡的聲音。

  人們無聲無息地看到舅舅做出一副十分猙獰的樣子走向那間房子。

  頭上一片晴朗無雲的高遠藍天。

  輕風徐徐,送來被烈日蒸烤出來的濃重的泥土的香氣,又稠又腥的泥土香氣。

  現在,那個廣場已經完全荒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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