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孽緣 | 上頁 下頁


  「我曉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著了。突然夢見有人叫我讓開。我翻身起來一看,原來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草,原來是她叫我讓開。」

  「1956年春天來時,我這裡受了傷。」父親第一次扭著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條臥蠶一樣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帳篷外還有雪,一夜之間我覺得毯子底下多了一個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圓圓的冰涼的東西。蛇,我想,蛇來接我進天國了。翻開毯子一看,是一根大黃的嫩芽。我們那座帳篷常常生火,點著煤氣燈,暖和,大黃就長起來了。

  那時我想春天來了,拖了一冬不結疤的傷口就要好了。

  我又可以上馬放遊動哨,上馬衝鋒了。就是那次傷好後,給我換了一枝嶄新的有彈倉的連發馬槍。我們撤離時.那株大黃已經長出五個巴掌大的葉子,而外面草原上才剛剛化盡殘雪。我的傷也好了。「

  「1956年嗎?雍宗你是說。」

  「是1956年,不想又打一年仗就完了。」

  「我倒是巴不得仗早點打完。你說的那個春天我們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一天早上,說不定就是你看見大黃也就看見了春天的那天早上,一個十六歲的小夥子餓得不行了,用刀劃破手指吮自己的血。後來他用僅剩的三粒子彈把自己的馬殺了。我們把他殺了。

  他的血流在草地上很稀很薄,腥氣也不強烈,就像剛剛起來的東南風送來的春天的味道。「

  「那時你們在哪裡?」

  「海子山北面的森林裡。」

  「那次我的部隊沒有追擊你們。」

  「追我們的是騎兵,後來他們也斷了糧,可是有飛機來給他們扔降落傘。我們去搶,一個人被傘包壓死了,是一大箱子壓縮餅乾。一個人吃了十幾塊那種餅乾,差點死了,要不是有人幫他把那些東西吐了出來。」

  「我們沒有斷過糧和子彈,但斷過水。」

  舅舅突然嘿嘿地笑了,我聽見他說:「倒是監獄裡什麼都不缺,有水和糧食。剛剛能夠下地自由勞動時,也不缺太陽了。我就想,就在那裡過一輩子算了。

  只有見多識廣的人,走過許多地方的人才過不慣監獄裡的日子。監獄裡有人教我們唱歌,我們在地頭下六子棋。「

  我還聽見父親表示同意。

  這是舅舅和父親這兩個過去的敵人,永久的親戚面對面坐下來,彼此毫無戒備地娓娓交談。舅舅對父親如此信任,也使我感到驕傲。這兩個男人一個誠摯,一個堅忍,他們低沉深長的語調像是一雙粗礪的手掌,順著我的脊骨與神經上下滑動。這種男人之間的交談像雕琢出自然面貌的強勁風雨。我說過我的腦袋偏偏在這時嗡嗡作響,身子越來越沉重,仿佛正往黑洞洞的地底墜落,以一種十分緩慢的速度,讓你感到非常漫長的時間。啊,恰恰是這種時候,靈魂輕盈起飛,穿過村子的歷史,家族的歷史,人心的歷史,悠悠扇動翅膀,(翅膀是什麼顏色?闊大還是修長?)看見經歷過的和未曾經歷過的往事在身上變成一片翻騰不已的霧的海洋。海洋上面有兩個親人對坐,娓娓而談。

  阿爸,阿爸……

  阿古斯丹巴……

  我在心裡悄然呼喚。

  我沒有號啕出聲,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睫毛下滾落下來,上面閃爍著晶瑩的陽光。表姐次准哭了,流著美麗的童女寶石般的淚水。

  表姐伏到了舅舅膝上。我的腦子恢復了正常。姨父、姨母、母親,尤其是表弟一臉困惑神情,他們頻頻互相窺視,不明白舅舅和父親怎麼在這種時候回憶往事。

  姨媽說:「他們瘋了。」姨媽長得很胖,三疊下巴直接擱在領口上面。她經常說她吃水也會長胖。她喜歡這樣在瘦削的父親面前顯示她的優越,她說以前頭人吃肉就長胖,現在頭人後代沒有肉吃,變成了冬天的乾柴。

  母親說她奶子發脹,不久前我的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弟弟因為肺炎夭折了。母親吃了羊肉,發了奶,但吃奶的娃娃已經死了。母親悄悄啜泣,那聲音像一隻蒼蠅在屋子裡來回飛翔。

  父親盯了母親一眼,那只蒼蠅就落了下來。

  父親突然叫我拿來書包。他耐心地替我削尖了鉛筆。說:「拿著,我念,你寫。」父親一邊摳著頭皮一邊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我的第一篇作文。這篇文章是這樣的:我敬愛的舅舅斯丹巴,熱愛最最敬愛的毛主席。

  他給人民公社放羊。老鷹抓走小羊時,他都哭了。我幫他放羊的時候,他看到太陽出來,說就像毛主席一樣。他家裡有一張毛主席和各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的像,他說毛主席是那些娃娃的父親,我們就像那些娃娃一樣。他以前學字為了念經,現在,他寫了歌頌毛主席的詩……

  寫到這裡,父親叫我把作業本貼在牆壁上,在那裡抄寫印在毛主席像下的漢文頌詞。我用正楷抄寫,並不時用唾沫潤濕筆尖以加重筆劃,以使這段頌詞和文章中其他部分區別開來。頌詞說:「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共產黨的恩情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抄完了,父親說:「你自己想個文章尾巴吧。」他又對舅舅說:「漢文的文章,尾巴是考究的。」

  「不講韻律?」

  「好像不……太講。」

  我的文章的尾巴是這樣,「舅舅說,以前我是萬惡的土匪,毛主席救了我,我要做人民公社的好社員。」

  父親對舅舅說:「這下你就不會坐牢了。只是殺掉了羊,你就說羊被人偷了。」

  「誰偷?」

  父親想了想說:「就說仁欽吧。」

  「不能這樣。」姨父仁欽說,「你真沒有良心,雍宗。」

  「他有。」舅舅說。

  「不能這樣。」母親說。

  「那怎麼樣?」父親問。

  「我沒偷,為什麼說是我?」姨父說。

  「人家會相信。」

  「那就說你自己。」

  「說我,我不怕。」父親頗為自得地說。「說我殺人有人信,說我偷東西是沒人信的,你信嗎?仁欽貢波。」

  姨父搖搖頭。

  「那就只有說你了。」

  姨父絕望地說:「羊子是大家吃的!」

  「那沒辦法,只有你才有偷竊的名聲。」

  姨媽對母親說:「我們倒黴,有你們這樣的親戚!」

  「我們」,父親說,「倒貼給你們家賠羊的工分。」

  姨父搖搖頭,繼而又點點頭。「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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