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孽緣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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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笑了。 姨父仁欽摘下帽子,露出輕易不肯示人的禿頭,一本正經地對父親和我們大家說:「要漂亮還要算雍宗你們若巴家族的腦袋了。這樣。」姨父的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有時遠離頭皮,有時又努力用手掌擠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腦袋上做些削高補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腦袋變成我們若巴家的方正的頭人腦袋。 大家都笑了。 連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母親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淚,起身翻動鍋裡的羊肉,姨父問:「熟了嗎?」 「可以了。」母親說。 舅舅起身從裡屋取來幾隻瓷盆盛羊肉。 這是五月,山裡的春天剛剛來到,這個季節的羊子很瘦,羊肉沒有多少肉的味道,常吃肉的嘴巴可以從中嘗出青草和水的濃重腥氣。一個比外公還老還智慧的漢人孔子說三月不知肉味,那時我們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覺到口的羊肉十分鮮美。 舅舅依然坐著,臉上神情莊嚴肅穆。 他看著我啃掉了肉,還想吸出骨頭裡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齒,只能喝湯,他喝湯時發出「嵫嵫溜溜」 的聲響,總之,吃起肉來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樣。大家都齜牙咧嘴,一副永遠不會饜足的神色。只有父親的吃相比平常更為莊嚴。使父親難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艱難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頭,吃肉是一種超凡的享受。 母親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發出了舒心的笑聲,她這才看見舅舅什麼都沒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說,「你們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來的東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肉,「偷的?」 父親卻毫不動容地吃著。 舅舅又說:「你們不要管我,吃飽。」 舅舅說反正已經把詩寫在毛主席像的衣服上了,再加上偷殺一隻生產隊的羊子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還反問我們是不是這樣。 表弟說是。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表弟的呆傻。果然,姨媽厚實的巴掌落到了表弟臉上。表弟哭了。然後表姐,然後姨媽和我母親也都哭了。姨父也從鼻腔裡發出了抽氣聲。 姨父突然掄手打掉了父親手中的骨頭。 父親揩淨嘴上的油污,平靜地說:「你們家有誰死了?」 姨父說:「你雍宗心太狠了。平常就看不起人,現在哥哥就要坐監獄了你還這樣。」 舅舅說:「雍宗是頭人的根子,應該這樣。這一大家人我都要託付給他。」 姨父假裝剔牙,憤憤然呸了一聲。 這頓莊嚴無比的會餐就此結束了。那堆比狗啃過還要乾淨十倍的羊子骨頭至今在我眼前晃動,它們四處散亂地丟在舅舅溫暖低矮光線黯淡的石頭屋子裡,丟在經常用牛尾拂拭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而在我們村子的其他人家,牛尾只是用來打掃床鋪和屋子裡小小的佛龕。這些骨頭在早上還包裹著溫暖的血肉,支撐著一條隨著春天來臨正在恢復強健的柔韌的生命,現在卻被我們把羊子這種動物的氣息也吮吸乾淨了。 至少我一時對舅舅在臨赴災難前最後一次眷顧的意義毫無知覺,只感到吃了帶血的鮮肉,背上有了熱氣,手心濕潤起來,心跳變得沉穩有力。隔牆傳來的羊糞的膻味使人想起了羊子,一種悲壯的感情才油然而生。 父親說:「一隻羊子已經全下肚皮了。」 「一整只大羊啊。」母親嘖嘖嘴唇說。 這時,太陽透過窗櫺射了進來。屋子變得明亮了,大家在暗中顯得明亮的幽幽忽忽的眼光開始暗淡下去。我看到大家都在吮吸沾在嘴唇上的那點油腥。火塘裡的火滅了,幾縷最後的淡淡青煙沿著鍋壁繚繞而上,然後消散。鍋裡和鍋四周的碗見了底,只剩下些砂礫一樣的骨頭渣子。外公坐在他的轉經筒前呵呵傻笑。 姨父姨媽和我表弟都在竭力顯出悲哀的樣子,但仍掩飾不住一頓飽食後的心滿意足。那種神色是無法掩飾的,它從每個毛孔,從嘴唇的油光,從暢通的血脈和皮膚上的紅光上顯現出來。 表弟連連打飽嗝。 只有父親和舅舅的神情一模一樣。表姐和我的目光在那兩張嚴厲的臉上來回逡巡。因此,我喜歡我的神情哀戚、犬齒雪白尖利的表姐次准。或許,她在我的下篇小說中就要成為中心人物。但現在,我必須抑制住因寫作而復蘇了的某種強烈感情。我提請自己注意,我寫那次會餐已經寫到了關鍵部分。我必須在這裡揭示出在一種帶著強烈的喜劇性色彩的生存狀況下的泛人類的悲哀,人性的悲哀,生命本能與生命追求的崇高品格之間相互衝突的悲哀,我想這是支持我寫下總題叫做「村莊」的這一個系列的惟一理由。 「根本煩惱。」 舅舅對父親輕輕點頭,嘴裡突然冒出一個佛經上才有的字眼。煩惱是指芸芸眾生受本能驅使而在向善的道路上迷失。最近翻閱佛經時,知道其中的「煩惱」 和流行的辭典中的釋義是不大一樣的。佛的目標是要信徒根除這些煩惱,超脫因緣的環扣,而他的信徒們仍然在煩惱之中輪回。只有活到外公那種年紀,神智昏迷,才對沉重的命運仰起一張歸返童真的老臉,呵呵傻笑,笑得超過了羅漢的水平而同聲聞、緣覺乃至菩薩的笑容十分相近了。所以,清醒一點的時候,外公總是預計自己入土的日期。 舅舅歎了口氣,說:「雍宗,你看見了,我們柯基一家沒有血性,你平常瞧不起我們也不怪你。現在我要自己到公安局去了,柯基家的後代你要多多看顧。 我自己沒有兒女,侄兒侄女就是我的兒女。次准、阿來都是有血性的人。「 父親說:「和尚你看幾個娃娃看得准,不枉在廟子裡嗅過那麼多香火味道。」父親起身給舅舅斟上茶,又給自己斟上,父親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聽到自己腦子裡嗡嗡作響。父親低沉沙啞的動人聲音又響起來了,漸漸漲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腦袋漲得不能活動,變成了一塊木頭。我的木頭腦袋上的眼珠看見我們所處的空間在發生變化,父親和舅舅的形象漸漸突出,一切光亮都投射到他們身上,而我們退隱,帶著隱忍了自己各種心緒的那種無奈的順從向暗處退隱,一直融進屋子那堅固粗糙的石牆。我因此聽到了這個季節總在強烈陽光下呼呼掠過的春季風的聲音,聽到更為輕盈的風在高空中打著悠長的呼哨。 「春天來了。」父親笑眉笑眼地對舅舅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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