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大家想想,這傢伙真沒為什麼事情害怕過,但是,既然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在雙江口鎮上開個破修車店,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老二挪動屁股坐到他跟前,「你也是我們的兄弟嘛。」

  拉加澤裡笑笑,不置可否,說:「你們不就是想讓那傢伙知道,要是下手太重,就會跟他拚命嗎?但你們也用不著下手那麼重,要是人緩不過來,真就要找到你們頭上了。」

  老五冷笑,「老子什麼都不認,他口說無憑,沒有證據。」

  「我也可以是證據,不是嗎?這屋子裡並不都是你們更秋家的親兄弟,說出這事還可以立功受獎。」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更秋幾兄弟也該後悔自己平常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了。

  「你們放心吧,要是有那個心,我還會回來把這些話說給你們聽嗎?聽說那傢伙可能醒不過來,腦子撞壞了,要成植物人了。」

  「植物人?」

  「植物,就是跟樹啊,草啊一樣,活著,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真的?」

  「真的!」

  老三上來攬住他肩膀,說:「以後,你就是我們的親兄弟了。」

  拉加澤裡沒有答話,他站起身來,「我要回去了。對了,有什麼新消息,我會讓你們知道的。」他走到樓梯口,又回來,說,「我不能這麼空手走,我對警察說,我是回來拿吃的東西。不拿點東西,要說我是專門來通風報信了。」

  這才回頭下樓去了。

  03

  走出村子不遠,後面就有人追了上來。

  拉加澤裡沒有回頭,但他聽出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於是,他放慢了自己的腳步。是更秋家老i和刀子臉甲洛。他們給他送來了肉、面、油還有一條紅塔山香煙。拉加澤裡也不客氣,只說:「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們的。」

  這時,峽口前方的太陽正在落山,斜射的陽光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在一個峽口前放緩了腳步,峽口中央,一道湍急的溪流喧嘩著奔騰而下,穿過公路下面的橋洞,匯入了從機村流來的大河。

  他上了橋,在橋欄杆上坐下來,點燃了一支老闆們才抽的紅塔山香煙。

  他看到了停在溪流邊的拖拉機,看到了溪流被人引到一邊去沖刷淤積的沙礫,他在橋上站住了,撿起兩塊石頭扔到橋邊的潭水中央,喊一聲:「藏著了腦袋露出了屁股,你們還是出來吧!」

  下面有些動靜,但沒有人出來。

  他又喊一聲:「是我!」

  這回,躲到橋下的那些傢伙們聽清了聲音,綻開笑臉,從橋孔下面鑽了出來。

  鎮子上那個小心翼翼的拉加澤裡大大咧咧地說:「媽的,也不動動心思,警察會像老子一樣走路來抓人嗎?」

  「你是說我們做賊心虛嘛!」

  「沒出息,在山上弄了幾根木頭,就把自己當成賊了!」

  「我們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在林子裡取點木頭換錢,怎麼就是賊了!」

  拉加澤裡走下公路,來到夥伴們中間,「那幹嗎要藏起來?」

  大家都沉默不語。

  「在林子裡取木頭,你說得輕巧,有膽量真去取幾棵來試試,不要自己上綱J二線,你們這是在土裡刨木頭,伐木場丟了的木頭!」

  「只要沒有過關,就是犯法的木頭!」

  「只要是木頭,糞坑裡刨出來也可以換錢!」這話,引起大家一陣得意的轟笑。

  當年,伐木場把漫山遍野的樹木伐倒切段,直接就從陡峭的山坡上放下lU來。沉重的木頭沖下陡峭山坡,一路鏟倒小樹,犁開荒草,大雨一來,泥石流從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飛泄而下,好多木頭就深埋在了堆聚的沙礫之下。國營伐木場的丁人才懶得從泥土裡頭把那些木頭挖掘出來。山上是伐不完的大片森林。誰會去理會深埋在泥巴裡的木頭?國營伐木場遷移去了別的地方。砍伐卻沒有停止。每年,林業部門都會派發採伐指標。木材市場開放了,指標落到地方政府、公司和個人的手上。林業部門當然還會指定採伐這些木材的地方,實際情形中,拿到指標的人,在什麼地方收購和砍伐這些木頭,差不多就是隨心所欲的事情了。運往內地的木頭,只要有那一紙批文,就能在檢查站暢通無阻。木材生意就這樣起來了。

  以前,森林是國有資源,只有國營伐木場開採。

  而今開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指標與批文。個人可以開採黃金了,只要你有一紙批文。個人也可以採挖天然藥材了,但你必須拿到一張採挖證。老百姓說,那些過去當工作組的幹部學聰明了,不搞運動了,不下鄉了,舒舒服服呆在城裡,坐在椅子上,往一張紙上啪一聲蓋一個公章,那張紙就身價百倍,變成不得了的東西了。

  啪!蓋一個章,可以挖多少千克黃金。

  啪!蓋一個章,可以進山采二十天蟲草。

  最厲害的是林業局的章子,「啪」一下,一個章子蓋在一張紙上,那就是指標,你搞木頭就不是濫砍亂伐——有了這張紙,哪還用你上山去砍木頭,隨便走到一座有好木材的山前,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個有路子的老闆。有路子的老闆不一定夾一個小黑皮包在腋下,小黑皮包也不一定鼓脹得要把裡面的錢嘔出來的樣子。真有路子的老闆衣著平常,小黑皮包在年輕馬仔手裡,而且不鼓脹,為什麼要那麼鼓脹呢?裡面就是一張幾張木材指標的單子嘛,每張紙上都有林業局的大鮮紅章。有路子的老闆出動,有時還有鄉政府的,區政府的人陪在身邊。

  這樣的人一來到村前,整個村子馬上就動起來了。手提利斧的男人們立即就把這個老闆包圍起來,過去那些反感伐工場大面積採伐森林的當地村民如今都成為技術嫺熟的伐木人了。砍一方的木頭可以掙到幾十塊錢,苦幹一天,兩三百塊錢就到手了,那差不多是莊稼地裡一年的收成了。這種情況下,想要他們遵從祖祖輩輩敬惜一切生命,包括樹木生命的傳統是沒什麼作用了。

  拉加澤裡路遇的這幾個人,算是機村的規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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