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他們嘴上不說,但還守著一條,不直接提著利斧伐倒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站立生長了上百上千年的樹。他們願意多費些勁,把伐木場遺棄的木頭從沙礫下挖出來,晾乾了,等待一個捏著指標的老闆出現。

  拉加澤裡說:「朋友們,回家去吧,不會有老闆來了。今天不會有,好多天都不會有了。等不來老闆,等來了警察就麻煩了。」

  「風聲緊了?」

  「我在鎮上,什麼事情都能聽到一點。」說完,拉加澤裡就上路往雙江口去了。很快,鎮子上稀疏的燈光就在黃昏中閃現在眼前。

  拉加澤裡來到檢查站前,被撞壞的欄杆已經修復,地上那個白灰描出的人形也模糊不清了。回到店裡,還沒把東西放下,他突然發現老王和縣上下來的刑警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了中間。他悚然一下打了個冷戰,「怎麼了?」

  老王還是笑嘻嘻的,「我等你大半天,等你的消息。你回去時我跟你打過招呼的。」

  「我沒聽到什麼消息。」

  老王看了那個刑警一眼,從他胸前的牛仔服口袋裡掏出了那包只抽了一支的香煙,「喲,紅塔山,你小子抽上老闆煙了。」然後,他又看見了那整條的老闆炯,「看看,看看,這小子發了什麼橫財了?」

  「看來要請你到我們那兒坐坐了。」

  說話間,刑警就把電警棍頂在了他的腰間,手指已然放在了開關上。拉加澤裡乖乖地邁開了步子。

  他的手心和背心都汗濕了,心臟打鼓一樣咚咚作響。

  他害怕,同時還有點不好意思,心跳的聲音大得恐怕兩個警察都聽到了。

  老王還是那麼和顏悅色,「不要害怕,只是請你到我們那裡坐坐,說會子話。」

  「我不害怕,我為什麼要害怕。」拉加澤裡覺得自己很下賤地賠上了一個很難看的笑臉。他沒有想到公安執勤點會有這樣一個冷冰冰的房間。穿過辦公室兼飯堂,穿過擺了幾張行軍床的臥室,就到了那個冷氣凜凜的房間。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除了幾隻凳子再沒有別的東西。除了水泥黯然的灰色再沒有別的顏色。

  老王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他說:「是,沒人知道有這個房間,但來過這個房間的人,一輩子也忘不了它。」

  拉加澤裡說:「我們還是在外面屋裡談吧。」

  在鎮上這兩年,他從未見到老王的臉上顯出這麼鎮定冷峻的神色,口氣也前所未有的柔和,「聰明的小子,你說我們談點什麼?」

  「兩三年了,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老王笑笑,沒有說話,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回腰間,猛然一下,握緊的拳頭狠狠地沖向他的肚子。

  拉加澤裡的腦袋猛然搖晃一下,眼前的燈光立即就黯淡了,然後,才感到一陣劇痛從肚子那裡向著全身猛然擴散。他慢慢倒在地上,聽見自己很吃驚很迷茫地說了一聲:「老——王——?」

  「是,我就是老王。」

  這張常常因為患著哮喘,吸不到足夠氧氣而憋得像豬肝的臉此時卻煥發出了閃閃的紅光。

  「為什麼?」

  老王彎下腰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吃驚了吧,小子,對不起了,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

  「什麼可是,老子叫你把耳朵放尖,打聽消息,你聽到消息了,卻不告訴我。這打是你自找的。」

  說著,當胸又是重重的一拳。拉加澤裡眼前當即金星一片,嘴裡一股血腥味道,又痛又急,又恐懼又委屈,當即就昏過去了。但他年輕的身體比他想像的還要棒,很快,他就睜開了眼睛,「我什麼都沒聽到。」

  這個可能比他一生都要漫長的夜晚就此開始了。他們搬來兩條板凳,把他抬起來橫放在上面,一條在頸下,一條在屁股下面一點,只要他身子一軟,拄在身上的警棍立即通電。失禁的尿液打濕了褲子,淅淅瀝瀝漏在地上,洇開了好大一攤。一時間,他麻木的身體沒有感到疼痛,但強烈的自尊使他感到羞愧難當。

  老王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平靜地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那盒香煙,抽出一支,給自己點燃。兩個刑警又把他以那個難以忍受的姿勢放在板凳上面,老王說:「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是這樣。只要是人都會這樣。」

  身體的感覺恢復了,疼痛差不多是從每一條骨頭縫裡進發出來,眼淚也湧上了眼眶,隨即湧上心頭的,是強烈的仇恨,要是有一絲力氣,他會生吃了這個傢伙。

  這個平常看上去貌不驚人的老王,卻能看透他的心思,「恨我?不要恨我。我就不恨你,我只是在工作。破案。驗關員是國家的執法人員,居然有人敢開著卡車要撞死他。我在破這個案。我想,你可能有什麼話沒有告訴我吧。」

  「我只是回家取糧食去了。」

  「那我告訴你,你一個月取一次糧食,對不對,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兩三年了嗎?你多久取一次糧食我這個老警察不知道?說!怎麼這次剛過一個星期就回家拿糧了!」

  無論怎麼咬牙,怎麼努力,拉加澤裡懸在兩根板凳上的身子軟下去,軟下去,終於觸到了地上,電警棍再次讓他身體痙攣。

  老王彎下腰來,幾乎把他那張平靜裡掩不住興奮的臉貼在了他的臉上,「你肯定知道案子是誰犯的?」

  「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要是你還用費這麼大勁?」老王的面孔上有了些許猙獰的表情,但語氣仍像平時那樣平和安詳。

  「我不知道。」

  「看來你還想嘗嘗別的玩法。反正這個夜晚還長。」

  拉加澤裡用盡全身力氣,把一口血沫吐在老王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上。

  04

  拉加澤裡第三次從短暫的昏迷中蘇醒時,他們才住了手。

  老王自己也累得夠嗆,往喉嚨裡噴了些藥水,在床上躺下了。拉加澤裡被銬在外間的沙發上。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警察也睡著了。而在裡問,老王又從審訊室裡的魔鬼變回平常那個被哮喘折磨的老頭了。他在睡夢中常常喘不上氣來。他在睡夢中被劇烈的咳嗽弄醒過來。醒過來的他像任何一個有病的老傢伙一樣哼哼著,在床上翻來翻去,弄得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

  看守他的警察讓這響聲弄醒了,好像對著他也好像沒有對著他說:「這老傢伙真是討厭。」關了電燈,又坐回沙發上睡過去了。

  拉加澤裡昏昏沉沉地坐在沙發上,渾身的疼痛讓他無法安然入夢。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平常熟悉的老王:一身從來沒有挺括過的警服,敞著油垢的領口,因為哮喘和高海拔缺氧而憋得烏青的臉上掛著平和的笑容。每次碰面,他都會伸出手來,撫撫他的肩膀,嘴裡還會含混不清的問候一句什麼。但這次,和善的老頭變成了魔鬼,獰笑著伸出拳頭,迎面猛擊過來。拉加澤裡猛然驚醒過來,冷冷的汗水濕透了背心。窗戶外面,深藍的天幕上一顆顆星星閃爍著冰涼而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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