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他腳步輕快並不僅僅因為杜鵑花開了,並不僅僅因為五月的空氣中充滿了萬物復蘇,生機萌發的氣息,還因為警察老王說的那件事:昨天半夜,雙江口木材檢查站有輛卡車闖關,撞飛了檢查站的閘口欄杆,連帶著還把驗關的檢查站長羅爾依撞成了重傷。剛才老王用警棍指出的那個白灰描出的人形,正是羅爾依站長飛起來又落地的地方。最新消息是,這個人現在躺在醫院裡深度昏迷,除了啼啼哭哭的家人外,守在床邊的當然還有警察,只等他醒來,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問題是傳來的消息說,這個人多半是醒不過來了。

  這是清晨時分的消息。

  這個早上,拉加澤裡不斷變幻著臉上的表情在鎮子上遊蕩。看到執勤點的警察和檢查站上的人,他也和他們一樣做出嚴肅的表情。見了因這個消息興奮的人,他也會心地釋放出很節制的笑意。他不再是剛到鎮上的那個毛頭小子了,他已經歷練得沉穩老練,雖然人稱鎮上最小的老闆——生意最小,一個「加氣補胎」店,年紀也最小,十九歲多一點,要吃二十歲的飯,還要等上大半年光景。

  中午時分,兩輛警車閃著燈從縣城開到了鎮上。

  拉加澤裡對自己說,我要做一下選擇題:A,羅爾依醒了,說出了作案人,警察來抓人了;B,他死了,警察等不到口供,自己來破案了。

  他選了B。

  其實,不是他選了B,而是希望是B。為什麼希望是B,不要以為他僅僅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出於看熱鬧的心理暗自希望事情更大一點,更複雜一點。

  不,他是覺得,要是眼下的事情變得更大更複雜,也許就有他的什麼機會了。為了這個機會,他在這個鎮上已經耐心等待了整整兩年。看到從縣城來的刑警們從車上往執勤點搬運行李,他知道自己的選擇題做正確了。他們是要紮在這裡,破案來了。

  他問李老闆:「這麼說,羅爾依死了?」

  李老闆說:「沒死,但醒不過來了。」

  「還是你消息靈通啊!」

  「這消息有什麼用,換不來錢也換不來飯。」李老闆歎息一聲說,「看吧,這下,要緊張一段時間了,唉,和和順順地掙錢多好,偏要鬥狠使氣。」

  現在,拉加澤裡就帶著這個消息走在從雙江口鎮到機村那十五裡路上。

  他很高興在這杜鵑花開的日子裡做一個帶著好消息的信使。他真的是想起了這麼一個字眼:信使。

  能想起上學時學過的這樣一個新鮮的字眼,讓他覺得神清氣爽。是的,應該說是信使,而不是送信的人。信使是史詩裡的典雅字眼,送信的,是粗魯時代的大白話。

  古老的史詩裡說,信使傳送好消息時,會采來野花編織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因為這個想法,拉加澤裡甚至停下了腳步,站在一樹花朵還在緩緩綻放的杜鵑花樹前,但他嘴角馬上就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媽的,現在是什麼時代了!」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現在的時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只是肯定現在不是一個帶著好消息的信使會戴上一頂花冠的時代。要是哪個男人敢戴上一個杜鵑花環,肯定就是一副小丑的模樣了。甚至連他帶回去的消息也不會有人相信了。

  機村出現在眼前了,包圍著莊稼地的樹籬上絲絲縷縷的柳絮飛墜而下,讓若有若無的風推動著,四處飄蕩。在這寧靜的景象下面,村子裡卻明顯有一種不安的氣氛在遊蕩。在這個自小長大的村子,拉加澤裡能敏感到每一絲微妙的變化。這證明了自己的猜想,雙江口鎮上發生的事情果然與機村人相關!村子中寂然無聲,但他知道,好些窗戶後面,都有人向著公路上張望。剛走到村口,就有好些人迎了上來。把湊熱鬧的小孩與半大小子除開,只消看看迎出來主要是哪幾家的人,他立馬就明白,那件瘋狂的,但也讓人解氣的事情是哪些人幹下的了。

  他是來送信的,卻並不急於開口。他可不是一個很和氣的人,但好心情使他有耐心堆起滿臉笑容,和需要打招呼的人打過招呼,卻對他們急切投來的詢問的眼神視而不見,逕自回家去了。在他身後,那些急切中聚集起來的人群又怏怏的散去了。

  這兩年,曾經對他抱著很多希望的哥哥已經對他深深失望,覺得他跟自己一樣不會有什麼出息了。

  哥哥一聲不吭,嫂子給他續上茶,母親依然一如既往地慈愛有加,問他是不是走得很累了。

  他沒有說話,拿出一包糖果,放在母親跟前。

  這時,樓梯響起來了。

  「來人了。」

  哥哥語帶譏諷,「難道是來找你的?」

  「今天肯定是來找我的。」

  果然,來人對家長強巴視而不見,而對拉加澤裡露出了笑容,問候他路上走得是否辛苦。

  「杜鵑花開了一路,不覺得累就回到村裡了。」

  「修車店的生意可好?」

  「就是給你們的車補胎加氣,糊口的生意,能有什麼好壞。」

  哥哥想說什麼,終於沒有開口,只是深深地歎了一口能讓他聽見的氣。

  來人是更秋家六兄弟中的老三。以前,更秋家如果被村人提起,就是一對夫妻竟然一共生下了六個兒子六個女兒。使村人們感到驚奇的是,這些娃娃一直處在半饑半飽的狀態,卻能一個個長得身強體壯,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人們關注的地方了。如今,改革開放了,六個身強力壯的兒子長大了,而且一個個膽大包天,只要是賺錢的事情,都能搶在全村人前面,短短幾年間,已經是機村首富了。

  更秋家老大說:「過去,土司是土司,頭人是頭人,幾百年就當定了上等人家。還是共產黨政策好,風水輪流轉,幾年就翻一個底朝天!」話裡話外的意思,他們已然是機村的上等人了。因為什麼?有錢!怎麼來的錢,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盜伐盜賣木材掙的錢。就地賣,一卡車賺兩三千,要是能買通檢查站,過了關卡,運到外地,一卡車就上萬!於是,幾兄弟家家蓋了新房,還買了六輛卡車,傳說銀行裡的存款還有好幾十萬。風水一轉,只有別人上他們家門,他們早就懶得登別人的家門了。但今天大不相同,不一會兒工夫,這幾兄弟除了老四與老六,都到齊了。

  拉加澤裡笑了,說:「你們幾兄弟一來,把我膽小的哥哥嚇著了。」

  強巴確實害怕了,害怕跟自己一樣沒出息的兄弟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幾兄弟,現在是興師問罪來了。

  老三開口了:「你在鎮上沒有聽見什麼消息吧?」

  拉加澤裡說:「人還沒有到齊吧?」

  話音未落,樓梯又響起來,接連又來了三四個人,都是村裡時常跟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輕人。

  拉加澤裡點點頭,「這下到齊了。」

  這些平時總端著架子的傢伙,都不自然地笑了。

  急性子的老二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拉加澤裡見好就收,開口道:「你們可真是膽大,做下這麼大的事情!」

  老二憤然說:「怪他太狠了,吃我們的,拿我們的,還沒有喂飽他,居然要沒收老三的卡車,加上一車木頭,十萬出頭了!」他這話出口時,老大老三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可也不能往死里弄啊!」

  「死了?!」

  「早上說死了。中午又說沒死。不一定,我來時,又說是深度昏迷。反正鎮上來了兩車警察。」

  「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這傢伙這麼不經撞。」

  拉加澤裡哈哈大笑,說:「不打自招啊,這可是你們自己說出來的啊。」

  幾兄弟臉立時就白了,口氣卻冰冷而堅硬,「怎麼,想告發我們?」

  拉加澤裡也眼露凶光,「別那麼看我,我沒有盜伐盜賣木材,也沒有大錢落在口袋裡,也沒有幹什麼壞事,我不害怕,再說了,就算做了什『麼事,我也不會這麼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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