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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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鎮子上,就是檢查站辦公室裡一些特殊的紙片,紙片上印著表格,表格很多地方都填滿r,只要把筆在墨水瓶裡蘸蘸,往空著的地方填上些數字,這張紙就開始產生魔力了。內心的欲望與實在的木頭眼看著就要變成誘人的金錢。紙片從這張桌子上飛起來,從另一個窗口飄進去,飄到另一張桌子上,那裡有一個更有魔力的東西,一隻手裡有一枚印章。那枚印章飽蘸了顏色,「啪」一聲響亮,表格裡耶些數字立即就發出了金子的光芒。拉加澤裡做過很多這樣的夢,也是因為這個夢境的驅使,最有可能成為機村第一個大學生的拉加澤裡拋棄學業與愛情來到這個鎮子上,為的其實就是依靠地利之便,最終靠近那個關口。他真的多次夢見過那景象,看見魔力紙片填上了咒語般的數字,敲上印章之後立即變得金光閃閃。羅爾依站長就是那個使抽象的法變得實在,變得富有魔力的人。他來到這裡,是為了親近那法,為了接近那掌握法力的人,但是,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展開,他就已經把這尊神靈激怒了。 看熱鬧的人們都四散開去,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深深的絕望像一隻有力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心臟。 他從來不曾知道,絕望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還沒有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對此,他沒有這麼絕望。 很多人都說,現在好了,憑考試而不是憑推薦上大學了,把書念出頭,一家人就時來運轉了。但是,對他們家來說,哥哥和母親都在唉聲歎氣,隨著改革開放的來到,憑本事上大學也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分地到戶需要比較多的勞動力,市場開放,需要很大的膽子,這兩樣,他們家都不具備。他們家就一個性格懦弱的哥哥,一個總是抱怨命運的嫂子,一個沉默不語的母親。他從初中上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機村,看到跟木材生意有關的人都一個個發了起來,好些人家蓋了新房,好些人家買了嶄新的卡車,再不濟也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代替又要放牧又要飼養的牲口,但是,自己家裡,哥哥還在為自己下學期的學費長籲短歎,嫂子話裡的話,和搭配在一起的臉色就更是不堪了。 「未來無限美好,現實卻無比殘酷。」他在最後一次作文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然後,離開了學校,來到這個正在機村旁邊興起的鎮子上。但他看到哥哥終於得以解脫的神情,多少還是有些傷心。嫂子說:「不念書了,以前那些錢就白花了。」 他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無言地深垂著腦袋的母親心裡隱隱作痛。失去丈夫以後,這個女人就只是默默的勞作,在家務事上早就一言不發了。 嫂子義說:「這下好了,在這個機村,人前人後,我們更要抬不起頭了。以前抬不起頭是因為窮,以後,人家又要說我們不讓你上大學了。」 拉加澤裡沒有說話。嫂子剛嫁到自己家時,身上帶著特別的芳香,眼睛,甚至臉上滋潤的皮膚裡面都往外洋溢著笑意。那時,她和哥哥都是生產大隊的積極分子,都是在全縣大會上戴過大紅花的共青團員。現在,她已經憔悴不堪,飛速變化的社會,沉重的生活使她的眼神滿含著怨毒,哥哥的眼神則常常是一片猶疑與茫然。 暮色降臨山間,氣溫驟降,空氣強烈對流,風催動了林濤。森林已經殘破不堪,但所有還站立著的樹都在風中發出了聲響。 他在心裡說:「你要堅強。」淚水卻從冰冷的臉上潸然而下。 風卷起馬路上的塵土猛撲在他的臉上,淚水犁開那些塵土,在他臉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印跡。他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直到山谷裡氣流重新平衡,風慢慢停下來,浩蕩的河流一樣轟然作響的林濤也停下來,聚在茶館裡的那些人也散盡了。他又揮動起手中的斧子,把一根根長長的鐵釘敲進厚厚的木板。 無論將來怎樣,但是,眼下,一座簡陋的房子正在自己手下漸漸成形。第一天,他搭好了架子。那是現成的架子,只是換一個地方重新拼裝起來。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第二天,他給房子蓋了頂。第三天,他給房子裝好了門框與門,現在是第三天的晚上,夜深人靜,在星光之下,他揮動斧子,給房子裝上窗戶。 他幹得很慢,因為光線黯淡。整個鎮子正在睡去,只有他叮叮哨哨的敲擊聲一下一下響在那些人夢境的邊緣。 他想,他們聽見自己了。 他自己也因此聽見了自己,雖然不是十分準確有力,但一下又一下,都決絕無比。 這時,茶館突然大放光明,不僅裡面的燈打開了,連外面走廊上的燈也打開了。強烈的光漫射過來,把這個小小的工地照得一片透亮。李老闆抱著那個大得有些誇張的茶杯,披件大衣站在門前。他沒有朝這邊看,他的眼睛像平常那樣,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現在,他的眼光就投向那些光與夜色相互交織並最終消失的地方。 拉加澤裡覺得眼底再次發熱,但他止住了自己莫名的感傷,更加用力地揮動起手中的斧頭。 後來,人們都開玩笑說:「媽的,小子,那一夜,我們的枕頭都差點叫你砸扁了。」 日漸熟悉的羅爾依站長也說:「你小子想用釘子把我做夢的腦袋釘穿!」 02 一晃眼,這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兩年後的這天,雙江口鎮上的老居民拉加澤裡要回機村一趟。因為鎮上有大事發生,因為這大事的影響,他覺得自己的步伐特別輕快。 走出鎮子,來到木材檢查站關口,警察老王笑吟吟地說:「謔,今天很高興的樣子嘛。」 老王站在昨晚出事的現場,拉加澤裡當然要繞開這個話題,「看,杜鵑花開了。」 五月天,在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空氣中彌漫著樹葉萌發,沃土蘇醒,河水奔騰,鮮花開放時那種醉人的味道。 這味道使得警察老王綻開了笑臉,「是啊,都沒注意到,好像一個晚上,這些花都開了。」 遠處山梁上還堆積著斑駁殘雪,但在峽谷低處,沿著河流兩岸的杜鵑花都開放了,一直沉浸在深重綠色中的叢叢杜鵑樹突然一下就綻開了繁多碩大的花朵。河裡奔瀉的水流聲也特別響亮。 「你看,這事是誰幹下的?」老王突然開口。 拉加澤裡有些猝不及防,「什麼事?」 老王用手裡的警棍指指細細的白粉勾勒出一個人形,人形中兩處地方,乾燥的泥土被血浸濕。老王的警棍再一指,是被沖關的卡車撞斷的關口欄杆。 「就這個事!」 「早上起來,我才聽說。」 「你就沒聽到點動靜?」 「不操心的人,睡覺沉。」 老王笑了,把警棍別回腰間,口氣淡淡地問:「回村去?」 「吃的東西沒有了,回家取。」 「走好啊!」拉加澤裡走出了一段,老王又叫道:「小子,耳朵支著點,聽到什麼動靜回來向我報告!」 拉加澤裡回頭笑笑,輕快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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