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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江村貢布這時換上了喇嘛莊嚴的派頭,用訓喻的口吻說:「這便是變化之規,一切紛亂向著秩序,一切喧嚷向著靜默,一切愛恨情仇,向著寂滅的莊嚴。再說,你看,他的頭。」多吉果然是一個和尚頭。格桑旺堆知道,他一頭紛披的長髮是在監獄裡按照牢規剃掉的。

  江村貢布笑了,說:「既然有人幫我把他剃度了,我就不怕麻煩再替他好好收拾了一番。」

  格桑旺堆這才注意到,他真的把淨頭的銅盆和剃刀都搬來了。事情不止如此,這個江村貢布,把當喇嘛時的全套行頭都搬來了。全本的《度亡經》,全套的法器,質感厚重的紫紅袈裟。

  想起巫師這樣一個藏族人中少有的敢於公開蔑視佛門的人,就這樣被剃度了,格桑旺堆不禁身上發冷。剛才江村貢布那一番話和那套久已不見的行頭讓他生起的敬畏之心沒有了。他有些憤怒,說:「他們在監獄裡剃他的頭,那是他們的事,但你不該對多吉這樣!」

  江村貢布畢竟不是真的喇嘛了,格桑旺堆一生氣,他還真的有些害怕了:「我讓他光光鮮鮮上路,不好嗎?」

  格桑旺堆真的感到心裡發冷。說到底,這些喇嘛和工作隊,和老魏這樣一些人又有什麼分別呢?他們都是自己相信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要天下眾生都來相信。他們從不相信,天下眾生也許會有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天可憐見,他們相信自己心裡的東西時,還會生出一點小小的喜悅。一前一後,這些人,都是要把這個世界變得一模一樣。所以,他們都說毀滅即是新生。而不是真實世界讓人們看到和相信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

  所以,當大火燒過來的時候,江村貢布內心其實是高興的。看他有些瘋狂的眼神就知道,他那其實有毒的心靈在歌唱:「毀滅了!毀滅了!」

  他在不同的人,比如索波的眼中,還有一些天真的孩子的眼中,也看到了這種歌唱般的神情。只不過大災當前,他們只是拼命壓抑著這心中的歌唱罷了。想到這裡,格桑旺堆提高了聲音:「你們為什麼盼望把什麼東西都弄得一模一樣!這樣的想法讓你連一個死人的腦袋都不肯放過!你們高興罷,大火來了,把什麼都燒光,樹林再生長出來,是不是都要像經文裡說的,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除此之外,連樹也不會再有別的模樣!」

  在這瞬息之間,格桑旺堆感到緊閉的腦子上一道門打開了,透進了天光。他這麼一思想,至少明白了自己。

  這麼多年,他都在做人家要求他做的先進人物,就像是要他長成一棵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的樹一樣。而早在此之前,他在機村的水土中,已經長成自己的模樣了。

  他最終被逐出了先進人物的行列。沐浴著新時代風雨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才能真正成為時代需要的人物。他還以為,前進不了的人,被時代淘汰下來的人,就只好回去,回到以前,把身軀重新匍匐在菩薩面前。剛才,江村貢布喇嘛用宣喻的口吻說話的時候,他就差點匍匐在地上了。

  但現在他明白,他也不會再變回一個虔敬的佛教徒了。

  這一天,這一個時刻,格桑旺堆差一點就成為了機村歷史上機村級別的思想家。

  但這個時代,怎麼會在一個蒙昧的偏僻鄉村裡造就這樣一個人物呢?所以,當江村貢布說:「格桑老弟你不要生這麼大的氣,我把多吉剃度了,同時,我也發了誓,活著一天,就要替他蓄起長髮!」

  這一來,淚水一下沖上格桑旺堆的眼眶,滾燙地轉動,他頭頂上透進一點天光,那門就悄然關閉,世界又是千頭萬緒的一片混沌了。

  格桑旺堆又看了看柴堆上高高盤坐的人一眼,說:「什麼時候舉火?」

  「這時舉火,你想當縱火犯嗎?你想成為另一個多吉?」

  格桑旺堆搖搖頭,江村貢布說:「那大火必然要燒過來,那樣,整個森林都算是為他火葬了。你見過這麼壯觀的死法嗎?」

  格桑旺堆忽然心生羡慕,想到這個人的軀體端直莊嚴地坐著,整個森林都在他四周歡笑一般呼呼燃燒。他肯定在天上的某一處,看著留在世間的皮囊矮下去,矮下去,而燭天的火焰歡呼一般升起來,升起來。然後,月起灰冷,風一陣陣吹過,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從此無蹤無跡。

  兩個人,又繞著柴堆轉了幾圈,然後,雙手合十,舉到胸前,與他作別。

  回村的路上,好些年來都步履蹣跚的江村貢布走得十分輕鬆,他說:「你馬上去找老魏,報告,找到他們的逃犯了。」

  格桑旺堆也覺得步履輕快:「但是他已經死了。」

  江村貢布停下腳步,嚴肅了表情,說:「這樣,你或許可以官復原職。」

  格桑旺堆笑了:「你們不是都討厭我嗎?」

  「有些時候,你的確十分討厭,但我相信,大家都會說,這個壞人領導我們,比索波那個壞人領導我們要稍稍好上那麼一點點!」

  一路上,他們都看到,溪流渾濁了,所有渾濁的溪流都在上漲。還是春天,溪流已經是夏天的模樣了。大火正在迅速融化山頂的積雪。這時,兩個人都感到從背後推著他們往前走的熱風消失了。倒是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風又轉了一方向,從雪山上撲下來,再次遲滯了步步進逼的火頭。

  16

  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長得相對稀疏,木質也不如下半部山林裡的雲杉、鐵杉以及闊葉的樺樹、櫟樹和鵝掌楸、山麻柳那麼粗壯,間雜其中高山杜鵑木質更加鬆脆,粗不過碗口,砍伐起來,十分容易。

  雖然那風只回頭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來之前,如期完成了。指揮部並不擔心下面。色嫫措到山坡邊那七八步寬的堤岸底下,斜著打進去了一個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藥直接填了進去,電線從裡面牽出來,直接連到了一台小小的機器上面。只等大火一到,機器上的機關一動,湖裡的水就會決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轉了向的風,吹開了天上的烏雲與煙霧,暖洋洋的陽光重新降臨到大地上。

  前線指揮部一派輕鬆的氣氛。大家都心情愉快,坐在陽光下,吃乾糧,喝茶聊天。還不時有人起身眺望遠處的大火。大家都長吐一口氣,巴不得那大火早點燒過來,然後,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藍工裝更加輕鬆自如,他居然只穿著一條褲衩,拿著塊香皂下到了湖裡。雖然冰冷的湖水不斷讓他從湖水裡跳起身來,但他只在太陽下稍稍暖和一下,就又下到湖水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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