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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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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輕鬆氣氛不相容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索波。 他早已習慣了時時處處使自己顯得重要。但是,大火的危險一消除,他就因此沒有用處了,他在這些人的眼裡就顯得不重要了。領導再來拍他的肩膀的時候,下達的是這樣一個任務,說:「有些事情,你還是要管一管,不要對你的村民放任自流。」 村民們吃飽了東西,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偷竊。 什麼時候起,機村的百姓就變得如此貪婪了呢?他們已經偷偷地搬回家了很多吃的東西,即便如此,他們還在繼續把可以入口的東西揣進寬大的藏袍裡。一般人很難想像,這些藏民,能在袍子裡藏進那麼多的東西。除了吃的東西,他們揣進懷裡的還有短把的斧頭,手鋸,銼刀,手電筒、馬燈、半導體收音機。好多人把寬大的袍子裡都塞滿東西後,差不多一動也不能動了,就坐在原地,看著每一個人呵呵地傻笑。 有一個傢伙,居然趁人不備,鑽進帳篷把電話機也揣在了懷裡。他剛剛鑽出帳篷,電話機便響了。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這個人把電話機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地上,細細端詳,直到有人過來,把他推開拿起了電話,他才遺憾地搖搖頭,十分不舍地走開了。 更為喜劇的是,藍工裝下到湖裡洗澡,把一個白白的身子搓得通紅,嘴裡愜意地哼哼著從水裡出來時,發現脫在岸上的衣服不見了。 人們再次大笑。 但索波卻氣得渾身哆嗦,他說:「丟臉,丟臉,太丟臉了。」他說,貧下中農在工人階級面前把臉都丟盡了。 胖姑娘央金一直都跟在基本原諒了她的索波屁股後面,心裡不無委屈地應聲說:「真是丟臉,真是太丟臉了。」 但看見藍工裝身體通紅站在湖邊找不到衣裳,她的臉一下就白了。那些人只是大笑,沒有一個人送件衣服給他。這時,藍工裝的身體就由紅轉紫了。雖然藍工裝出了那麼大的一個主意,但央金看得出來,包括老魏在內的那些人,並不真正喜歡他。人們很高興他從一個足智多謀的英雄變成一個笑料。而且,藍工裝因為怕冷而在湖邊蹦跳的時候,腳又被一塊鋒利的礫石紮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藍工裝從腳上摸到了血,舉著沾血的手,大叫起來。 這個轉眼之間就驕傲起來,冷若冰霜的男人,現在,只是一個受到驚嚇的膽小的大男孩了。 央金飽滿的胸膛下,一陣暖意衝撞,淚水立即嘩嘩流出了眼眶。她從一個人身上搶下一件軍大衣就跑過去,張開大衣,緊緊地把這個受了凍,更受了驚嚇的男人緊緊抱在懷裡。她自己緊閉著雙眼,沉醉了一般,說:「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感覺這個男人就像一個嬰兒一樣,在她的懷抱裡了。 耳邊傳來一陣更厲害的哄笑。 她睜開眼睛,就知道自己再次錯了。無端衝動的愛意讓她做出了令自己更加難堪的事情。 睜開眼睛,她就明白,這個世界,除了無可救藥的自己,沒有一個人需要拯救。她的身體也遠沒有她心中的愛意那麼高大寬廣。她張開大衣沖過去,只是到藍工裝腰部以上一點點,大衣也只圍住了頎長的雙腿,倒是她矮胖的身子難看地吊在那人身上。 藍工裝清醒過來,一把就把央金推開了。他穿好大衣,走到帳篷門前,又恢復了自信的神情,大叫一聲:「衛生員!」 衛生員拿出藥水與雪白的繃帶為他包紮傷口。他端坐在那裡,微微皺起眉頭,目光越過所有的頭頂,遊移在遠處的什麼地方。羞愧難當的央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從湖岸邊站起身子,走到人們視線底下來了。 索波抖索著嘴唇,氣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張洛桑懷裡揣著沉重的贓物,慢慢挪過身來,對他說:「隊長,叫女人們回去吧,潔淨的神湖邊上,女人不能久呆。」 索波伸出手指:「你,你還在,還在胡說什麼神湖!」 「他們眼中,這個湖不是神湖,所以,他們可以炸它。 但在我們眼中,它還是神湖,不能讓不潔的女人玷污了,還是讓她們走開吧。「 索波咬著牙說:「好吧,叫她們走,免得在這兒幫不上忙還添亂!」 隊伍裡女人不多,只等他這句話,便撲到湖邊,拉起央金,小跑著離開了湖邊。轉眼之間,身影就遁入林中看不見了。這時,大家都聽到了央金搖曳而起的哭聲。 這母獸咆哮一樣的哭聲裡,藍工裝剛剛恢復正常的臉色立即就白了。 索波也像被錐子紮破了氣囊,噝噝漏完了氣,慢慢蹲下泄了氣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這傷心絕望的哭聲震住了。而在哭聲止住的時候,遠去女人的美麗而悲情的歌聲在林中響起: 我把深情歌聲獻上的時候, 你的耳朵卻聽見詛咒: 我把美酒獻上的時候, 你的嘴巴嘗不出瓊漿: 我的心房為你開出鮮花的時候, 你卻用荊棘將我刺傷。 下午的陽光,落在湖上,轉了向的風吹動了湖水,所有人都滿眼金光。 聽著這歌聲,老魏深深歎息。索波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藍工裝面前,手就緊壓在腰間的刀上。藍工裝囁嚅著說:「我怎麼會想到她這麼認真呢?要是早知道她這麼認真,我就不會去招惹她了。」 老魏把索波攔腰緊緊抱住,嘴巴卻在他耳邊輕輕說:「這麼關鍵的時候,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要前途了嗎?」這樣的話真是管用,索波的身子立即軟了下來。老魏又對領導說:「這樣做法,嚴重影響藏漢關係,工農關係。」 領導厲聲說:「隨意冒犯少數民族兄弟的風俗習慣,你要深刻檢討!」 事情提到這個層面,藍工裝心裡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覺得一身輕鬆,有些油腔滑調地說:「是,我檢討,深刻檢討。」 下午的山風吹在身上很有些涼意了,領導等得不耐煩,說:「既然我們都做好了準備,大火最好在天黑前過來。」 這時,離天黑最多還有三個小時,看看遠處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樣咄咄逼人了,這時,正從容地爬上對面的山崗。看那樣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達。 老魏說:「你怕的時候,它急,你真做好了準備,它倒慢下來了。」 藍工裝又檢查了一遍裝上炸藥的洞,和從炸藥上引出來的線,說:「其實,它就是晚上過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半夜裡就看不見大水決堤,飛瀉而下的奇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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