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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你沒有看見,就是不知道。」

  格桑旺堆說:「是啊,也許他還沒有死,只是要是死了呢?」然後,他就神情恍然地走開了,央金呆在原地不動,所以接下來,他咕咕噥噥說些什麼,她都沒有聽見。他說:「也許他還留著最後一口氣,等著機村有人去看他一眼,也許,他睜著眼睛沒有閉上,等著機村的鄉親去替他合上。那個人就是我了。也許,我的熊還等在那裡,它會說,老夥計,林子一燒光,我就沒有存身之地了,只好提前找你了結舊賬。」

  格桑旺堆就這麼一個人咕咕噥噥地念叨著,恍恍惚惚地迎著大火燒來的方向出村去了。

  與此同時,從指揮部裡分出一干人,結成大隊,帶上電臺,地圖,軍用帳篷,馬燈,手電,信號槍,步槍,衝鋒槍,手提喇叭,行軍鍋,糧食,罐頭,往色嫫措去了。同時,口哨曜曜吹響,紅紅綠綠的三角旗拼命搖晃,一支支隊伍也接到了最新命令往湖泊上方轉移。片刻之間,除了指揮部裡的電報機還在嘀嘀嗒嗒響,幾個大灶頭上,還爐火熊熊,平底鍋裡翻出一張張烙餅外,鬧熱了好多天的機村,機器轟鳴、人滿為患的機村立即變得空空蕩蕩。風,旋起一股股塵土,吹動著五顏六色廢棄的紙張,在帳篷間穿行。有時,風還在帳篷裡出來進去,進去出來,使帳篷不斷鼓動,發出的聲音,好像一個巨人在艱難喘息,或者是一群巨人同時此起彼伏地艱難喘息。

  央金跟著大隊上山時,還回過頭,往村口那邊看了看。她沒有看見格桑旺堆的身影,心裡掠過一點隱隱的不安。但隊伍裡激越的氣氛,很快就感染到她。她的心興奮地咚咚跳動起來。更何況,領導還把她叫到身旁,問她關於湖?自的情況。

  領導說:「那個湖裡應該有很多水吧。」

  她說:「很多很多。」

  領導問:「湖裡有魚嗎?」

  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那你聽人說過裡面有魚嗎?」

  她還是搖搖頭:「都說裡面有一對金野鴨,保佑機村和森林的金野鴨。」

  老魏扯一扯她的袖口:「這是封建迷信!」

  領導說:「對,這是封建迷信,新時代的青年不能相信這個。」

  央金挺挺胸膛,說:「我向毛主席保證,破除封建迷信!」

  山路越來越陡峭,領導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氣,不再說話了。領導一不說話,央金就想起傳說中湖裡的金野鴨,心裡就覺得有些害怕。剛剛提高了一下的覺悟,立馬又降低了。

  半路上,遇到索波帶了村裡-一幫行動利索的年輕人來接應,把所有人大包小包都放在了自己的背上。領導喘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拍拍索波的肩頭。索波就雄赳赳地走到隊伍前面去了。

  央金追上了他,問:「湖裡真的沒有金野鴨嗎?」

  索波翻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央金再問,索波說:「你見過嗎?我沒有見過。」央金覺得索波講出了一個很大的道理,被另一個男人引走的柔情又回來了,她放低了聲音說:「要是真有野鴨,全村的人就恨死我了。」

  索波從牙縫裡逼出噝噝的冷氣:「你害怕了?你要是害怕,就母狗一樣撅起屁股讓他幹就是了,帶那個雜種到湖邊去幹什麼?」

  央金都要哭出來了。

  但索波還不肯放過她:「那個人那麼乾淨,你是不是覺得要把自己洗乾淨了才配得上他?」

  央金的淚水立即就湧出了眼眶,但索波依然窮追猛打:「大火一過,這些人都會離開,那個人答應了帶你離開嗎?要是沒有,你這樣的下賤貨,在機村是沒有人要了。」

  央金就這麼一路哭著到了湖邊。這時,她都要罵自己是一個賤貨了。她一看到藍工裝,就趕緊給他鋪排吃的。這個男人一看就是不經餓的,她怕這個白淨臉的男人已經餓壞了。

  她這麼忙活的同時,也感到背心發涼,不用回頭,也知道索波用怎樣的眼光看著自己。更讓她心裡發涼的是,從始至終,藍工裝都沒有正眼看他一下。吃完東西,他一拍雙手,把食物的碎屑,還有一個姑娘美好的情意都拍掉了。他看看她,對索波說:「這裡的事情她也插不上手,還是派她到原先的隊裡去吧。」

  央金離開的時候,眼裡旋轉著淚水。索波要過她,但沒有喜歡過她。從前她跟村裡別的年輕人相好的時候,甚至她跟一個給萬歲宮拉樺木的卡車司機相好時,索波都毫不在意。所以,她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眼下的事情卻這麼在乎。她更不明白,藍工裝對她變臉,只是在這轉眼之間。她回過頭來,不知道想再看一眼的是這兩個男人中間的哪一個,但淚水迷離,她連一個都沒有看清。

  如果湖水裡的金野鴨是一種美好想往,那她心裡的金野鴨不知怎麼也已經遠走高飛了。

  現在,她相信湖水裡曾經有過一對金野鴨,也相信,這對金野鴨,也在機村人最需要它們佑護的時候,真的悄然飛走了。

  15

  一路走去,格桑旺堆遇見了很多逃命的動物。

  他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上獵槍。但再想想,他自己就笑了。大火正逼近過來。灼熱的空氣熏得森林好像自己就要冒煙燃燒了。鹿、麂子、野豬、兔子、熊、狼、豺、豹,還有山貓和成群的松鼠,都在匆匆奔逃。它們都成群結隊地從他身邊過去了。過去,一個獵人出現在林中,所有動物都會有所警覺,但在滅頂的洪水一樣逼近過來的大火面前,一個獵人就不算什麼了。更何況,這個獵人神情恍惚,而且沒有帶槍。種類更多的飛禽們,卻不像走獸那樣沉著,它們只是驚慌地叫著,四處奔竄。剛剛離開危險的樹林,來到空曠地帶,又急急地竄回林中去了。因為,無遮無攔的曠野,給它們一種更深重的不安全感。

  格桑旺堆想,也許會碰見自己那頭熊。但那頭熊沒有出現。他這才想起胖姑娘央金告訴過他,那熊已經走到防火道的那一邊去了。格桑旺堆笑了,說:「真是一個聰明的傢伙。」他下意識摸了摸那熊在他身上留下的抓痕,眼前浮現出那半拉耳朵的老朋友,在林中從容不迫行走的樣子。

  他又說:「你還在,但多吉不在了。」

  這麼說的時候,他已經離多吉隱身作法的山洞很近了,所以,他真的感到多吉已經死了。

  他的感覺沒錯,多吉在死亡降臨機村之前死去了。

  就在山洞口上的那點平地上,江村貢布喇嘛架起了一個方正而巨大的柴堆,被盤成坐姿的巫師高坐在上面,臉上蓋著浸濕的白紙。白紙下面,巫師眉眼的輪廓隱隱約約顯現出來。從這樣的輪廓看不出死人最後的表情,所以,格桑旺堆等於是沒有聽到他發表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看法。當然,只要揭去這張白紙,他就可以看到多吉最後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這個世界告別的。但這張白紙是一個禁忌。這是一個破除禁忌的時代。不能砍伐的林子可以砍伐,神聖的寺院可以摧毀。甚至,全體機村人都相信可以護佑一方的色嫫措,他們都可以炸毀。所以這些禁忌都破除完畢的時候,舊時代或許就真的結束了,落後迷信的思想也許真的就消失了。

  格桑旺堆對江村貢布說:「謝謝你。」

  「謝謝我什麼?」

  機村沒有人不知道,江村貢布喇嘛一貫自詡出身于正宗的格魯巴教派,從來都把巫師一類人物視為旁門左道,水火不容。「謝謝你肯屈尊為他超度。」

  「不存在什麼屈不屈尊了,現今的世道,我與他一樣,早已失了正派身份,墮入了旁門左道。唉,今天,他走,還有我惺惺相惜,前來相送,我走的時候,可是連護度中陰,早入輪回的經文都聽不到一句了。」

  「我沒有來得及看多吉最後一眼……」

  「我也沒有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但我相信他的臉,他去的很是平安吉祥。」

  而在格桑旺堆想來,這個名字就叫金剛的人,如果真是一個金剛,那也是個憤怒金剛。他看著他在這個小村莊走過一生,想起他的任何時刻,都聯想不出這個人臉上一派平和吉祥是個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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