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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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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洛桑也不是真對這個藍工裝有意見,在機村,他算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物,所以,見到合適的機會,總要把這一點顯示出來。 藍工裝不以為怪:「革命分工不同嘛。都是為了保護國家的森林財產。」 格桑旺堆碰碰張洛桑,意思是叫他閉嘴。他卻更來勁了,瞪大了雙眼,故意提高嗓門:「我們這不是給他們的人送東西嗎?」 藍工裝站下了.嚴肅了表情說:「這位農民兄弟,這位少數民族兄弟就不對了,如果硬要分一個彼此的話,我們不是來替你們保護森林的嗎?我們來替你們撲火,該你們請客對不對?可連吃帶睡的東西都是我們自己帶來的。就讓你送送吃的,還這麼多屁話。」 這一大通道理繞下來,張洛桑就答不上話來了。一來,這林子一會兒是國家的,一會又變成了機村的,權屬有些問題。二來,張洛桑雖是機村漢語好的人,但水平電沒有高到可以順溜地把這一大通複雜難繞的道理講出來。張洛桑都做了啞巴,何況其他人在漢話面前,本來就形同啞巴的人。於是,機村人複又陷入外界人常常感到的那種沉默。 藍工裝說聲:「走。」 大家又身背重負喘著氣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後面。 哨聲又響起來,刺耳,而且明亮,而且得意洋洋。 很快,就可以看到工地上那些停下活計,站在山坡頂上往下引頸張望的人了。但藍工裝卻坐在了草地上,說:「呀,太陽把這草地曬熱了,屁股真舒服啊!休息一下。」 看見下面停下來,上面開始著急地呼喊,但藍工裝再次示意,大家都把背上的東西靠著山坡,坐下來休息了。陽光落在深藍色的冷杉林上,落在林間的草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流上,安靜,深長。陽光落在人們背負的食物上,熱力使那些食物散發出香氣。烙餅的香氣,饅頭的香氣,煮雞蛋的香氣。敏銳的鼻子還能嗅到其中鹽的味道,糖的味道和肉餡的味道。山下,正不斷從山外拉來整卡車整卡車的食物。機村靠著水泉的莊稼地邊上,挖出的幾十口土灶,從早到晚,火力旺盛,熱氣蒸騰。 當上面不再呼喊的時候,藍工裝起身了,把一直揮動的綠旗別在腰上:「這下他們真累了。幹活沒有累著,喊飯倒是喊累了。走吧。」 11 工人們一面抱怨吃食的單調,一面往嘴裡塞著烙餅,一聽聽的罐頭也打開了。除了牛羊肉,打開的罐頭裡那些水果、魚和蔬菜,機村人夢裡也未曾見過。索波也在風捲殘雲般吃著。其他的機村人見了那些東西就反胃,打嗝。這些日子,機村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所有人家都在大食堂裡吃飯。吃完,還夾帶著不少的東西回家。這些東西裡,首選的目標就是這些稀罕的罐頭。在家裡,他們不停地吃這些罐頭。 央金嘴裡也塞滿了東西,她鼓著腮幫大嚼,卻也沒有忘了關照鄉親們:「你們怎麼不吃,吃吧。」 大家都搖手。剛才就因為胃脹,所以爬起山來,前所未有地吃力。這會兒,見人們這麼大吃大嚼,就覺得胃裡更是滿滿當當了。 只有張洛桑還願意說話:「不管我們,管你的索波哥哥吧。」 索波卻把央金遞上來的一塊烙餅擋開了,氣哼哼地坐到格桑旺堆身邊去了。 格桑旺堆笑了,說:「又生氣了。」 「我生什麼氣,看她犯賤,我心裡難過。」 那邊,卻有那幫工人又跟央金調笑開了。央金銀鈴般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丟人!」索波恨恨地說。 「年輕人,打打鬧鬧一下有什麼嘛。」 索波轉了話頭:「我們機村人往家裡偷了那麼多東西,你不管?」 「不是偷,是公開搬的。東西拉來了,工人們都不想卸車,我們的人不惜力氣,只是每一回都要帶點東西回家。」 索波還是氣呼呼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心裡並沒有人家看上去那麼氣。就像這些天來,跟這些工人混在一起,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過去工作隊說得那麼重要一樣。這時,山下又有急促的哨聲一路響上來。人們都站起身來。下面喊話說,請機村的民兵排長趕緊下山,到指揮部報到。索波複又揚眉吐氣了,挺胸昂首地下山去了。 山外的世界真是太大了,已經來了那麼多的人,還有人源源不斷地開來,拉來了那麼多東西,還有東西整卡車整卡車地拉來。 對於驚奇不已的機村人,有人出來做了通俗的解釋,說:「你們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嗎?這就是國家!」 但機村人又有了不夠明白的地方,既然國家已經有了這麼多的東西,為什麼一定還要人來宣佈說機村這片除了保佑一些飛禽走獸,除了佑護一個村子風調雨順之外,並無特別用處的林子是自己的呢?想不明白這些道理的機村人,卸車時,把整箱整箱的罐頭扛回家裡也沒有人理會。國家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地上到處都是人們沒吃完扔掉的東西。機村那些獵狗吃飽了這些剩飯剩菜,肚子脹得溜圓,一動不動躺在路上。被人踢了也只是很愜意一樣哼哼幾聲,動也不動一下。後來,連羊群都不肯上山了,只是遊蕩在村裡村外,從這片帳篷到那片帳篷,從這個食堂到那個食堂,學習嘗試新鮮的食物。和狗比起來,羊們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先翕動粉紅色的鼻翼,噓噓地嗅上一陣.才慢慢下口。所以,沒有被辣椒一類刺激的東西嗆得淒淒哀叫的事情發生。羊也很文雅,也就是說,它們不像人跟狗那麼貪婪,知道食物越多,越要適可而止。所以,它們總是行有餘力,吃得飽飽的,還三五結伴,在景觀大變的機村散步。從這個會場到那個會場,把一些剛用新鮮糨糊貼上牆的標語,大字報撕扯下來,一點點舔噬紙背上那些糨糊來消磨因為無事可於而顯得漫長的時間。人們並不把這些羊趕走。因為這樣,可以很方便地隨時把它們抓進廚房。 吃食不但從山外運來,幾天下來,機村的牛羊,也被殺掉好幾十隻了。每次殺了牛羊,救火指揮部都會通知村裡去領錢。領錢的時候,總是有兩個人在,他們坐在格桑旺堆和村會計面前,一個人掏出小紅書搖晃一下,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買東西要付錢。」另一個捂著一個小書包的人,才從裡面拿出錢來。 三頭牛,兩隻羊,還有打壞了誰家的一隻水桶,點點,簽字,不會?小書包裡又拿出了印泥盒子,那就按個印吧。 走出指揮部後勤部的帳篷,格桑旺堆再次感歎:「唉,要是這火不燒過來,機村人又開了眼,那可真是福氣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說:「天下沒有這樣的福氣。」 格桑旺堆像遇見了鬼:「老魏!」 「是我。」 「你不是被,被……」 「被打倒了?我是被打倒了。但我還要來救火。」老魏臉上顯出了一點得意的神情,「他們把我打倒了,但這種事情,他們不懂,還得我來出點主意。」 格桑旺堆笑了:「你的主意就是天天開會?要不這兩天風壓住了火頭,火早就燒過來了。」 老魏看看頭上晴朗的,卻有風疾速掠過的天空,憂慮的表情來到了臉上:「風並不總是給你幫忙的。打防火道的工作推進得太慢了。」 「那你們還老是開會,開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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