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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分到正面的人,年輕,有朝氣,有野心,只為新鮮的東西激動,而不為命定要消逝的東西悲傷。

  風壓住火的時候,那些歎息的人仍然在歎息,說,天老爺都來幫忙了,還不趕緊上山,把寬寬的防火道打出來。

  其實,那條防火道下半部已經打出來了。

  卡車運來了一輛輛比卡車更沉重的推土機。機村的山坡,下半部較為平緩。這些推土機揚著巨大的鐵鏟,吼叫著,噴吐著黑煙,鐵鏟所過之處,草地被翻出了深厚的黑土,灌木林被夷為平地。一棵棵被伐倒的大樹,也被巨大的鐵鏟推下山澗。山坡的上部,森林最為茂密的地方,有著巨大力量的機器卻上不去了。在機村年輕人眼裡.這些機器便是新時代的象徵。是這些機器使他們在始終壓迫著他們的老輩人面前挺起了胸膛。索波把這些年輕人分成小組,帶著打防火道的隊伍上山。這些隊伍伐樹不用斧子。他們用機器驅動的鋸子,一棵棵大樹,被鋸倒時,都做出非常不情願的姿態,吱吱嘎嘎地呻吟著,還在天空下旋動著樹冠,好像這樣就可以延遲一點躺倒在地的時間。但是,最終還不是轟然一聲,枝葉與塵埃飛濺,倒在了地上。然後,鋸子斧子齊上,被肢解,被堆放在一起放火燒掉。

  要是就這樣一口氣幹下去的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人不會這樣。

  連老天爺都來幫忙的時候,人卻來自己為難自己了。

  上山開工就因為開誓師大會遲了半天。

  每一個人也都顯出很焦急,很為祖國寶貴的森林資源憂心忡忡的樣子,但沒有人說我們不是來開會的,我們要拼命護住這片森林。

  還是每天都要停下工來開會。

  而且,那會開得比砍防火道更加鄭重其事。要在沒有檯子的地方搭個檯子,檯子要有漂亮的頂篷,頂篷下要掛上巨大的領袖畫像,檯子兩邊還要插上成列的紅旗。有風時,紅旗劈劈啪啪展開,沒有風的時候,紅布就軟軟地貼著旗杆垂下來,像是兩列小心靜立的侍者。開會前要唱歌,唱完歌坐好了,要拿出小紅書來誦讀毛主席語錄。然後,領導才開始講話。領導講話和平常人講話不同,字與字之間有很大的間隙。這個間隙中,喇叭裡會傳出風吹動麥克風時的嗡嗡迴響。而句與句之間的停頓就更長了,可以聽到講話聲碰到對面山壁後激起的回聲。其間還不斷有人站起來,領頭三呼萬歲,四呼打倒。

  群眾也跟著山呼萬歲與打倒。機村的人圍在會場四周。

  索波手下一幫青年民兵,卻編入了工人的隊伍。會場上呼口號的時候,本來只有領口號的那個人會站起身來,群眾只是坐著應和而已。但機村這幫年輕人: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門洛吾東珠的兒子兔嘴齊米,當然還有胖姑娘央金,卻都站起身來,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喊完坐下前,還都得意地掃視一下場外圍觀的同村的鄉親。這樣的時候,圍觀與參與其事j的確是非常非常重大的分別。

  開會,開會。

  先是前面說到的誓師大會。接下來,還有總結會,反革命分子批鬥會,學習會。所有會都大同小異。都是喊口號,唱歌,集體誦讀語錄,都有人在臺上,領導是講話,反革命分子是交待。

  防火道越往上,隊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時間就越多。

  索波覺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於活嗎?他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結果,工人老大哥們都睜大了眼睛瞪著他:「這麼冷的天,連床都沒有,住在山上?你瘋了。」

  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漢語解釋:「有山洞,燒大堆火,叫山下送吃的來。」

  「這樣就可以了?」

  他拼命點頭:「是的,是的,我們打獵的時候,就是這樣。」

  聽完這句話,領隊的躲到一邊去了。一個同樣年輕的工人放下手裡的鋸子,脫掉手套,走過來,說:「你可以,我們就可以嗎?」

  這種口氣裡也顯示了人的分別。那是工人與農民的分別。更是文明與野蠻的分別。

  他其實是機村最早意識到這種分別,並且對這種分別十分敏感的年輕人。他也明白,這種分別不會取消,一個人可以做的,就是通過努力,把自己變到分別的那一邊去。

  儘管他心裡明瞭這一切,但對方的這種表現仍然讓他十分難過。

  還是一個好心人安慰了他:「年輕人,林子燒了還可以再長,再說,這林子又不是你們家的。」

  索波想,機村就是靠這片林子的佑護安靜地存在著。但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想,因為,機村人世世代代都是這麼想的。但不這麼想,他的腦子裡又能想起些什麼呢?「你是想,這林子是你們村的,是吧。不對,只不過你們村恰好在這片林子裡。這些林子都是國家的。」索波何嘗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一天到晚都在人們耳邊來叨咕這句話。機村人說,這些林子是我們祖祖輩輩看護存留下來的。但老魏嚴肅地說不對,林子是國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國家一來,就都是國家的財產。老魏說,以前你們覺得這些林子是你們的。是因為國家沒有來。現在,國家一來,一切都是國家的了。況且,老魏已經被打倒了。

  索波眼前的這個人,也是一個被打倒的工程師。平常他都沉默不言,眼神空茫悲傷,這時卻激動起來,「再說,這個國家都要毀掉了,你真以為還有人會在乎這片林子嗎?」這時,他模糊的眼鏡片後雙眼射出了灼人的光芒。這個來安慰別人的人,自己倒激動得不行了。

  索波說:「你,你,不准你說反革命話。」

  那人眼鏡片後的光芒更加灼人,他逼過來,說:「你看看,大家是開會認真,還是幹活認真?」

  索波不得不承認大家還是開會更加認真。

  「想想你自己,是幹活認真還是開會認真?」

  索波想了想,的確,自己也是開會時更加認真投入。

  想到這裡,他對自己有點害怕了。要是那人再追問下去,不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但那人只是得意地一笑,到一邊幹活去了。這一天,索波幹得特別賣力。而他知道,這樣幹的目的,是因為那個人幾個問題一問,他一向自認清晰的腦子,有些糊塗了。

  因為幹得過分賣力,不多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了。

  這樣幹活是為了不想思考,但腦子其實是停不下來的。

  他越是拼命幹活,就越發看出大多數人幹活都是懶洋洋的。索波是個容易對別人不滿意的人。眼下,他就對那些不拼命幹活的人感到不滿意了。但他們是工人,是幹部,都比他身份高貴。那些人不好好幹活,不為就要燒過來的大火著急,也沒人注意到機村的民兵排長在拼命幹活。索波渴了,感到嘴裡又澀又苦。

  他覺得自己該停下來了,但他已經做出了這樣拼命的姿態,所以不知道怎樣停下來才算是合適。他希望胖姑娘央金會來心疼他一下。但這個平常總是圍著他轉,像只花喜鵲一樣嘰嘰喳喳的姑娘,卻被那些穿藍工裝的年輕工人迷住了。這會兒,她正把工人的安全帽戴在頭上,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把她的同村鄉親,平常總讓她春心激蕩的民兵排長忘記了。索波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她,但她現在的這副模樣,卻讓他嘴裡苦澀的味道來到了心上。

  太陽越來越高,慢慢爬到了天空的中央。自從大火燃起以後,熾烈明亮的太陽帶上了一種暗紅的光芒。而且,那種暗紅的中間,還有一片片閃爍不定,忽隱忽現的黑色暈斑。

  終於有人大喊一聲:「送飯的來了!」

  大家便都扔下了手裡的工具。刀、斧、鴨嘴撬、手鋸、電鋸立即躺滿一地。索波也長歎了一口氣,和手裡的斧子一起躺倒在地上,躺在一地剛從樹上劈下的新鮮木茬上。白花花的茬片散發著新鮮木頭的香氣,索波就躺在這些香氣中間,嘴裡又苦又澀,呆看著太陽上面飄動著的黑色暈斑,耳朵邊還響著央金跟別人調笑時銀鈴般的笑聲。央金人不漂亮,但身體長得火爆,聲音也非常好聽。

  山下果然傳來了尖厲的哨聲。的確是送飯的隊伍上來了。哨聲是讓上面停止工作,以免倒下的樹,滾下的木頭,把人砸了。

  所有人都有了真正的興奮,都站起身來向著山下引頸長望。

  送飯的任務都分派給了機村人,現在他們就背負著食物,由一個手裡搖著綠色三角旗,口裡吹著尖厲哨子的穿藍工裝的人引領著上山來了。

  藍工裝吹著哨子,搖晃著手裡的小旗走在前面,機村人弓腰駝背,身背重負沉默著跟在後面。有大膽的機村人問藍工裝,為什麼他什麼東西都不背。藍工裝得意地一笑,說:「我的責任大,我是安全員。」

  提意見的人是張洛桑:「那也可以多少背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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