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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老魏長歎一聲:「馬上又要開會了。」說著,老魏臉上浮現出神秘的表情,把格桑旺堆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告訴我一句老實話,多吉是不是跑回來了?」

  沉默半晌,格桑旺堆搖了搖頭。

  老魏著急地說:「如果你知道,就把他交出來。這對機村有好處。」

  「什麼好處?」

  「這樣就可以不開會,不然整個工地都要停下來了。」

  格桑旺堆怕冷一樣袖了手,說:「我真不知道。」

  「那江村貢布往林子裡是給誰送飯?」

  格桑旺堆身子一震:「老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用那一套東西對付我們?」

  格桑旺堆這麼說是有來由的,以前,寺院關閉後,老魏就用跟蹤的辦法,搗毀了機村百姓悄悄設立在山洞裡的一處神殿。並把喇嘛江村貢布連鬥了三天。也是用這個辦法,在大躍進的時候,機村曾經瞞藏了一些應該交公糧的麥子,結果也被他找到了。為此,機村付出了一條人命。如果不是那個負責看管糧食的人上吊自殺,讓老魏臨事手軟,才沒有讓更多的人遭殃。格桑旺堆也是更多的人中的一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個。

  老魏苦笑:「以前做得對不對,我現在也想不清楚了。

  但這次我是真想救下這片林子。「

  格桑旺堆卻來了情緒:「今天燒光,跟明天叫人砍光,有什麼區別嗎?」

  「有。可我說不明白。我只要知道,多吉到底回來了沒有?」

  「我不知道。」

  「告訴你吧,江村貢布已經給抓起來了。」他指指另外那個帳篷,「裡面正在審著呢。索波也在,因為是你們機村的人,指揮部請他也來參加。」

  太陽明光光地照著,一陣涼意卻爬到了格桑旺堆的背上:「為什麼我不參加?我是大隊長。」

  「你是嫌疑人。」

  格桑旺堆舔舔嘴唇:「那就把我也抓起來好了。」

  老魏耐著性子,說:「我來告訴你事情的首尾吧。」

  老魏說,這兩天逆向的風把火頭壓住了,本來,這是一個自然現象。火燒到這個程度,抽空了下面的空氣,峽谷盡頭的雪山上的空氣就會流下來,這就是風,就是這個風把火頭壓住了。但這只是局部的小氣候。如果更大的範圍內,有不同方向的風起來,這個作用就沒有了。現在是春天,正是起東南風的時候,說不定哪天,東南風一起,順著峽谷往上吹,火就得了風的幫助了,就會撲向這片林子了。但是,這幾天,村子裡就有傳言起來,把這自然之力說成是巫師多吉的功勞。說他跳河沒死,而是逃回村子裡來了。是他不斷作法,喚來北風神,把火頭壓倒了。

  格桑旺堆知道,這幾天,在那個隱秘的山洞裡,多吉肯定在日夜作法。但有誰會把這話傳出來呢?他一個逃犯,不可能跑到大庭廣眾中來宣揚吧。正像格桑旺堆想的一樣,這個人就是江村貢布喇嘛。這個人還俗後便破了酒戒。這個平常持身謹嚴的人,酒一多,嘴上就沒人站崗了。

  那天,江村貢布去山洞裡給多吉療傷。多吉手持金剛杵用功作法,一刻也不肯停下。他說,要讓風連吹十天。讓火回身,燒盡了燒過的林子,就再也不能為害四方了。多吉逃走的時候帶了內傷。江村貢布帶了些自配的止藥散,讓他服下。江村貢布知道,受了內傷的人需要靜養.但多吉拼了大力斂氣作功,內腔裡的流血再服什麼藥也止它不住。

  江村貢布就請他靜養。

  多吉說:「你沒有看見風已經轉向,壓住火頭了嗎?」

  「你不靜養,我止不住你裡面的血。」

  「止不止得住是你喇嘛的本事。至於我,」多吉淒然一笑,「橫豎都是個死。活著出去,死在牢裡,作法累死掙死,要是保住了機村,那對金鴨子不是飛走了嗎?那我以後,就是機村森林的保護神。」

  多吉還說,他孤身一人,死了,沒有人哭。要是大火燒過來,那就是滅頂之災。一個沒人哭的人死,換家家不哭,值。喇嘛江村貢布心裡一直是瞧不起這個巫師的。這並不因為兩個人之間有什麼過節,而是廟裡的僧侶總是以正宗自居,這一類人都被看作邪門外教。但眼下他如此的表現,卻讓喇嘛心生敬重之情。

  多吉說這些話時,已經喘不上氣來了。他緊抓住江村貢布的胸襟,眼睛裡閃爍著狂亂的光芒,說:「我只求你,用你的醫術,讓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風把那火全部壓滅。是我喚來的風啊!」

  江村貢布只好點頭,走出山洞時,他想,這個人最多還能堅持兩天。

  回到村裡,正碰上一幫上山送了飯回來的人,開了花生和熏魚罐頭在溪邊林前喝酒。江村貢布也加入進去了。格拉死後,村裡人都有些怪罪他們家,與大家的關係都有些生分了。而他外甥心裡苦,又不肯低頭。只有他來放低了身段,與大家往還。希望大家早點忘了兩個死去的孩子,鄉鄰之間回到過去那種狀態。所以,這種場合,不要人邀請他也會加入進去。何況人家遠遠地就招呼了他。

  一路走來的時候,他一直都在長籲短歎,為了心裡那很深的感動。再說,他受了大隊長的重托,心裡頭還揣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有感動有秘密的人,是很容易喝醉的。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酒碗轉到面前,他都喝得很深。這種樣子喝酒的人,總是想告訴人們點什麼。這一點,全機村會喝點酒的人都知道。大家並不問他什麼。只是越來越頻繁地把酒碗遞到他手上。

  然後,江村貢布就嗚嗚地哭了。

  還是沒有人問話。

  然後,他就直著舌頭說話了。他說:「我太感動了。」

  「其實你不用這麼感動的。」

  「我們家兔子死了,格拉也死了。大家還對我這麼好。」

  這個話題勾起了很多人的歎息:「其實,大家都有錯,我們都可以對那個孩子好一點。」

  這話讓江村貢布哭得更傷心了。他說:「好,好,你們對我們家這麼好,我也不瞞你們了。」說出這句話,他立即就收了哭聲,臉上浮現出神秘的表情,「但是,你們誰也不能告訴。」

  大家都看著他不做聲。

  他說:「你們也不要害怕。」

  大家都齊刷刷地搖頭,意思是我們幹嗎要害怕。

  「那我就說了?」

  大家一齊點頭。

  「好,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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