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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你這個畜牲!」索波的父親舉起了拐杖,但他那點力氣,已經不在年輕人的話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時,索波只把手輕輕一抬,老傢伙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你這個樣子還想打我?」年輕人扔下這句話,氣哼哼地走開了。

  格桑旺堆趕緊去攙扶老人,但這老傢伙坐在地上。

  不肯起來。他先是罵自己那不孝的兒子,罵著罵著話頭就轉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產黨讓你當了機村的頭人.可你,你有半點過去頭人的威風嗎?看看你把機村的年輕人都慣成什麼樣子了。」

  格桑旺堆不吭氣,把老傢伙扶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老傢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著跌跌撞撞往家裡走。一路上,他都像個娘們一樣哭泣:「看吧,年輕人成了這個樣子,機村要完了。」

  「機村不會完,年輕人比我們能幹。修公路,修水電站,他們那麼大的於勁,他們學會的那些技術,我們這些人是學不會的呀。」

  「機村要完了,誰見過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你見過嗎?你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

  雷電把森林引燃,燒荒把森林引燃,打獵的人抽袋煙也會把森林引燃,但誰見過林子像這樣瘋狂地燃燒。機村要完了,機村要完了。「

  「是沒有見過,但你見過公路修到村子裡嗎?祖祖輩輩見到過汽車,見到過水電站機器一轉,電燈就把屋子和打麥場照得像白天一樣嗎?」

  「不要對我說開會時說得那些話,我聽不懂,我只看見年輕人變壞了,我只看見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大火會停下來的,你沒有看見嗎?來了那麼多的人,他們是來保衛機村的。」

  老傢伙止住了哭泣,在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紅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扯雞巴蛋,護佑機村森林的那對金鴨子已經飛走了。機村要完了。」

  「誰也沒有見過金鴨子……」

  「你不要假裝不知道山上湖泊裡的那對金鴨子,你不要假裝不知道是你們把那些漂亮的白樺林砍光了,金鴨子才飛走的。」

  村子裡是沒有見過那對金鴨子。但人人都曉得村後半山上的湖裡住著一對漂亮的金鴨子。這對金野鴨長著翡翠綠的冠,有著寶石紅的眼圈,騰飛起來的時候,天地間一片金光閃閃。歇在湖裡的時候,湖水比天空還要蔚藍。這對護佑著機村的金野鴨,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見。它們負責讓機村風調雨順,而機村的人,要保證給它們一片寂靜幽深的綠水青山。

  但是,機村人沒有做到這一點,機村人舉起了鋒利的斧子,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不是為了做飯煮茶,不是為了烤火取暖,不是為了一對新人蓋一所新房,不是為了給豐收的糧食修一所新的倉房,也不是為新添的牲口圍一個畜欄,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揮動刀斧,在一棵樹倒下後,讓另一棵樹倒下,讓一片林子消失後,再讓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鴨一生氣,拍拍翅膀就飛走了。

  剛開始砍伐白樺林的時候,機村人就開始爭論這些問題了。

  索波說:「扯雞巴蛋,一對野鴨要真這麼厲害,還不曉得這些木頭砍下來是送到省城修萬歲宮嗎?」

  這個話題不是尋常話題,所以馬上就有人挺身質問:「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鴨嗎?」

  還有人說:「是機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鴨。」

  雖然這對野鴨的存在從來就虛無縹緲,即便如此,就是索波這樣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這個話題上跟大家太較真了。其實,他更不敢在內心裡跟自己較真,問自己對這對野鴨子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

  但他相信國家的需要是一種偉大的需要,卻不知道砍伐這些樹木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老年人愛說,村子四周的山林開始消失的這些年裡,風吹得無遮無攔了,但風大一些有什麼關係呢?老年人還抱怨說,砍掉這麼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變小了。但機村就這麼一點人,連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這麼多的水幹什麼呢?再說,老年人總是要抱怨點什麼的,那就讓他們抱怨好了。在索波們看來,這些老年人更為可笑的是,他們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後,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沒有過去美麗了。索波們聽了這種話,都偷偷暗笑。美麗,這些面孔髒汙的老傢伙,連自己家院子裡和村道上的牛糞豬糞都懶得收拾一下的老傢伙們,嘴裡居然吐出這樣的詞來。

  索波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老傢伙。

  這老傢伙哭泣著走到了家門口,最後收了淚很嚴肅地對格桑旺堆說:「你是一個好人,但你不是機村的好頭領。」

  「這個我知道。」

  「那就讓別人來幹吧。」

  「你的兒子?」

  老傢伙哼哼地笑了,笑聲卻有些無奈的悲涼:「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說夢話都想,可他是那個命嗎?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沒有煞氣,鎮不住人,但大家都曉得你心腸好。可是,我家那個雜種,想要抗命而行,這樣的人沒有好結果,沒有好結果的!」

  說完,老傢伙推開了房門,一方溫暖的燈光從屋裡投射了來,但老人的話卻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然後,房門關上了。光亮,與光亮帶來的溫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獨自站在別人家的院子裡,身心都陷入了黑暗。

  10

  山火沒有在人們預料的時間裡到來。

  而且,那瘋狂的勢頭也減弱了不少。不要說白天,就是晚上,也幾乎感不到遠處火焰的熱力與光芒了。

  大火擾亂了春天的氣流,使山野裡刮起了風。風從高處,從機村所處的峽谷深處,從那些參差的雪峰上吹下來。擋在火前進的方向上。使火不斷回溯,不斷回頭去清掃那些瘋狂推進時燒得不夠徹底的地方。這有點像正在進行的政治運動,開初轟轟烈烈的場面慢慢平靜下來,但這並不意味著運動過去了,而是轉入了深處,在看不見的地方繼續進行更有效的殺傷。大火快速推進的時候,差不多是腳不點地的,只是從原始森林的頂端,從森林枝葉繁盛的上部越過。大火還想繼續那樣的速度,但曾經幫助其推進的風現在卻橫身擋在了前面。風逼著大火返身而回,回到那些燒過的森林,向下部發起進攻。下部是粗大的樹幹,再下面,是深厚的乾燥了一冬的苔蘚,當火從樹幹上深入地下,在那些厚重的苔蘚與腐殖層中燒向盤繞虯曲的樹根之網時,這片森林就算是真正地毀滅了。

  如果不是人們老是開會的話,這風的確為保住機村的森林贏得了時間。

  機村守舊一些的人們會歎息一聲說,金野鴨已經飛走了。卻沒有人問一問,野鴨怎麼可以從一片冰凍的湖上飛出來。追逐新潮的年輕人們卻為前所未見的場景而激動著。

  老派的人,如還俗喇嘛江村貢布之類歎息說,看吧,人一分出類別來,世上就沒有安穩的日子了。他的這種說法有一個遠古傳說的來源。這個傳說,其實是大渡河上游峽谷地區的部族歷史。流過機村的河流,正是大渡河上游重要的支流之一。所以,這個傳說,也是機村人的歷史。這個傳說,一開始就用了一種歎息而又憂鬱的調子。說,那時,家養的馬,與野馬剛剛區別開來,然後,因為馴服野馬與調教家養馬的技藝,人也有了智性與力量的區別。這是人除了男人與女人這個天造的分別外,自己造出的第一種分別。自從有了這種分別,人世便失去了混沌的和諧,走向了各種紛紜的爭議及因此而起的仇恨與不安。

  按那個傳說的觀點看來,所謂人類的歷史,就是產生出對人實行不同分別的歷史。過去,是聰明或者愚蠢,漂亮或者醜陋,貧窮還是富有,高貴還是低賤,後來,是信教或者不信教,再後來,是信這個教還是那個教,到如今,是進步還是落後。而歎息的人們總是被新的分類分到下面,分到反面的那一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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