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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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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吉想到自己一進牢房,就讓好些上面的人為難,心裡還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臨時拘留所的鐵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還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車裡了。

  車開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過來。按慣例,老魏會等到全村人簽名畫押的保書送來,再一併送到縣城的大牢裡去。這已經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了。

  兩個年輕公安一臉嚴肅,多吉喉頭動了幾次,終於問出聲來:「老魏呢?不是還要等保書嗎?」

  年輕公安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神情:「老魏?老魏。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兩個年輕人還顯稚嫩的臉上露出了兇惡的神情。這種神情比凍得河水冒白煙的寒冷早晨還要冰冷。

  這使多吉心裡湧起了不祥的預感。他不想相信這種預感,但是,他是一個巫師,是巫師都必須相信自己的預感。巫師的預感不僅屬￿自己,還要對別人提出預警:危險!危險!但這個巫師不知道危險來自什麼地方。

  直到吉普車進了縣城,看到不知為什麼事情而激動喧囂的人群在街道上湧動,天空中飄舞著那麼多的紅旗,牆上貼著那麼多紅色的標語,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紛亂而猛烈。他想,這大概就是他不祥預感的來源了。他不明白,這四處漫溢的紅色所為何來。吉普車在人流中艱難穿行。車窗不時被巨大的旗幟蒙住,還不時有人對著車裡揮舞著拳頭。這些揮舞拳頭的人,一張張面孔向著車窗撲來,又一張張消逝。有的憤怒扭曲,有的狂喜滿溢。

  兩個年輕公安很興奮,也很緊張,多吉一直在猜度,這巨大的人流要擁向哪裡,但他沒有看到這股洪水的方向。更讓他看不明白的是,他們的憤怒好像也沒有方向,就像他們的狂喜也沒有一個實在的理由一樣。

  多吉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為什麼一些人這麼生氣,一些人又這麼高興?」

  兩個年輕公安並不屑於回答一個蒙昧的鄉下人愚蠢的問題。

  多吉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所以,當牢房的鐵門哐啷啷關上,哢嗒一聲落上一隻大鎖後,他只聳了聳肩頭,就一頭倒在地鋪上睡著了。他睡得很踏實。在這個拘押臨時犯人的監房裡,人人好像都驚恐不安。只有他內心裡還懷著自豪的感覺。他沒有罪。他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為這個,他才是機村一個不可以被小視的人物。特別是到了今天,很多過去時代的人物,土司、喇嘛們都風光不再的時候,只有他這個巫師,還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被機村人所需要。

  連續幾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靜坐在從窗口射進來的一小方陽光裡,安詳,而且還有隱隱的一點驕傲。對同監房那些驚恐不安的犯人,他視若不見。

  這種安詳就是對那些犯人的刺激與冒犯。

  但是,第一個對他動手的傢伙,一上來,就被他一拳打到牆角裡去了。然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不要打攪我,我跟你們不一樣,不會跟你們做朋友。」

  他只要把這句話說出來,人們就知道他是誰了。在這個他已經數次來過的拘留所裡,他已經是一個故事裡的人物了。

  每次,他進到監房裡,都只對犯人說同一句話。這句話是他真實的想法,但再說就有一點水分了。他說:「我來這裡,只是休息一些時候,平時太累,只有來這裡才能休息一些時候。鄉親們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時,就來接我回去了。」

  傳說中,他是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巫師,犯人們自然對他敬而遠之了。

  醒來的時候,坐在牢房裡那方惟一的陽光裡,他很安詳,但他的睡夢裡卻老有擾動他不安的東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動不已的氣流,有時暗黑沉重,有時又絢爛而熾烈。多吉在夢裡問自己,這些氣流是什麼?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嗎?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風嗎?他沒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縣城邊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聲,口號聲,隱隱地傳進監房。過去,最多三天,就有人來提審他了。警察們也在天天開會,天天喊口號,這些執法者中間,也躁動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為了抗拒這種不安的情緒,多吉閉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經來提審他了。他們給他戴上手銬,把他摁坐在一張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後面,坐著兩個警察,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寫字。

  問話的人表情很嚴肅,但說話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威嚴了:「又來了?」

  「我也不想來,可是雜樹長得快,沒辦法。」

  「看來你還是沒有吸取教訓。」

  「我吸取了,但那些雜樹沒有吸取。」

  「那你曉得為什麼來了?」

  「我曉得。護林防火,人人有責,可是我卻放火。」

  「你又犯罪了!燒毀了國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們的國家還沒有成立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成立以前,這裡也是國家的!」

  「是,我胡說。但你的話我還是沒有聽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燒了國家的樹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嗎?」

  「我曉得你們不准,但不燒荒,機村的牛羊沒有草吃,就要餓死了。我沒有罪。」

  然後,他又被押回監房。如是幾次,審問,同時教育,執法者知道這犯法的人不能不關一段時間,以示國家的利益與法令不得隨意冒犯,但是,這個人又不是為了自己而犯罪,機村的全體貧下中農又集體上書來保他。於是,就做一個拘留兩三個月的宣判。宣判一下來,他就可以走出監房,在監獄院子裡幹些雜活了。他心裡知道,這些警察心裡其實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幹起活來,從不偷懶耍滑。

  這一回,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把自己弄去過堂,覺得上面坐著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著臉對他說:「你就不能不給我們大家添這個麻煩嗎?」

  多吉也苦著臉說:「我的命就是沒用的雜樹,長起來.被燒掉,明明曉得要被燒掉,還要長起來,也不怕人討厭。」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有國家有法!」

  「其實也一樣,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說:「這回,誰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來,卻真真是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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