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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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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剛剛醒,監房門就被打開了。兩個警察進來,不再像過去那麼和顏悅色,動作利索兇狠,把他雙臂扭到背後,哢嚓一聲就銬上了。手銬上得那麼緊,他立時就感到手腕上鑽心的痛楚,十個指頭也同時發脹發麻。接著背後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躥到監房外面,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沒有摔倒在地上。 他們直接把他扭進了一個會場。 他被推到台前,又讓人摁著深深彎下了腰。口號聲中,有年輕人跳上臺來,拿著講稿開始發言。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他們都非常生氣,所以,說話都非常大聲,大聲到嗓子都有些嘶啞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頭坐在下面,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他想問問老魏,有什麼事情會讓這麼多人都這麼生氣?這時,他沒有感到害怕。 雖然,每一個人發言結束的時候,下面的人就大呼口號,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響。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給推上來了,站在了他這個罪犯的旁邊。當初他手下的年輕警察上來發言時,講到憤怒處,還咣咣地扇了老魏兩個耳光。老魏眼裡閃過憤怒的光芒,但聲震屋瓦的口號聲再一次響起來,老魏梗著的脖子一下就軟了。 再後來,這個拘留所的所長也給推了上來。造反的警察們甚至七手八腳地動起手來,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長低沉地咆哮著掙扎反抗,但他部下們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後,每一記重拳下去,所長都哼哼一聲,最後口鼻流血,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所長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縱火犯,致使這個反革命分子目無國法,氣焰囂張,一次一次放火,向無產階級專政挑戰。多吉被從來沒有過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與所長的面前。他剛剛對上老魏絕望的雙眼,什麼也來不及說,什麼東西重重地落在了他頭上,嗡一聲眼前一片金花飛起,金花飛散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時,他先感到了頭頂的痛,手腕的痛,然後是身下水泥一片冰涼。屋子被刺眼的燈光照得透亮。他曉得自己是被關進單問牢房了。他算是這個拘留所的常客,知道關進這個牢房來的人,如果不被一槍崩了,這輩子也很難走出這牢房了。 他非常難過,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老魏與所長。 他難過得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兩天后,死神沒有來臨,神志反而越來越清醒了。 他想站起來,但沒有力氣站起來。於是,他爬到監房門口,用額頭把鐵門撞得哐哐響。門開了,一個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說:「老魏。」 「住口!」 他說:「是我害了老魏嗎?」 那個警察彎下腰來,伸手就鎖住了他的喉頭:「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頭被緊緊鎖住,但他還是在喉嚨裡頭說:「老魏。」 警察低聲而兇狠地說:「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鬆開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陣子,身子癱在了地上,說:「我不提了,但我曉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轉身,鐵門又哐啷啷關上了。多吉想曉得這個世界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麼變故,使警察們自己人跟自己人這麼惡狠狠地鬥上了。他絕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淚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淚水使燈光幻化迷離,他的腦子卻空空蕩蕩。 他又用頭去撞那鐵門,警察又把門打開。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著眼睛說:「我犯了你們的法,你們可以槍斃我,但你們不能餓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聲把鐵門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飯送進來了。 時間慢慢流逝,有一天,懸在牢房中央那盞明亮刺眼,嗡嗡作響的燈,一聲響亮炸開了。隨即,牢房裡便黑了下來。牢房裡剛黑下來的時候,多吉眼前還有亮光的餘韻在晃動,然後,才是真正的黑暗,讓人心安的黑暗降臨下來。多吉緊張的身體也隨即鬆弛下來。他想好好睡上一覺。但腦子裡各種念頭偏偏蜂擁不斷。多吉這才明白,原來是那刺眼的燈光讓他不能思考。這不,黑暗一降臨,他的腦子立即就像風車一樣轉動起來了。 如今這個世界,讓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變化發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腦子轉動起來,也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想不清楚。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早在一個尋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個巫師自認為知曉的一切秘密門徑之外。多吉利用熄燈的寶貴時間,至少想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擾,便蜷曲在牆角,放心睡覺了。 他不曉得自己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看守進來換壞掉的燈他還是睡著的,但那燈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時,他立即就醒過來了。人一認命,連樣子都大變了。 他甚至對看守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看守離開牢房時說:「倔骨頭終於還是軟下來了?」 送來的飯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隨之變好。 剛進來的時候,他還在計算時間,但在這一天亮到晚的燈光下,他沒有辦法計算時間。到了現在,當他已經放棄思考的時候,時間的計算對他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3 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幾年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開始時,又把那個死去後還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並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寫與將寫的機村故事連綴成一部編年史的意思。只是因為,這場機村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親桑丹首先宣告的。 這場毀敗一切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後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沒心沒肺的母親並不顯得特別悲傷。 人們問:「桑丹,兒子死了,你怎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呢?」 桑丹本來迷茫的眼中,顯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裡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給林妖喂東西去了。」 人們問:「不死的人怎麼會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並不回答,只是露出癡癡的,似乎暗藏玄機的笑容。 她這種笑與姣好面容依然誘惑著機村的男人。有時,她甚至還獨自歌唱。人們說:「這哪是一個人,是妖怪在歌唱。」 這個女人,她的頭髮全部變白了,卻少女黑髮一般漾動著月光照臨水面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讓人想到這些頭髮一定是受著某種神秘而特別的滋養。她的面孔永遠白裡泛紅,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襤褸的衣衫下,她蛇一樣的身段款款而動,讓人想起深潭裡傳說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機村背後半山上松林環繞的巨大臺地中,的確有這樣一個深潭。那個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兩個地質勘探隊來過,對這個深潭有不一樣的說法。 一個說,這個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來的深坑。另一個說,這個深坑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出來的。 地質隊也不過順口一說罷了,他們並不是為這個深潭而來。 那個時代,機村之外的世界是一個可以為一句話而陷入瘋狂的年代。當然,這句話不是人人都可以講的,而是必須出自北京那個據說可以萬壽無疆,因此要機村貢獻出最好樺木去建造萬歲宮的那個人之口,才能四海風行。 這兩個地質隊,一隊是來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樹木。另一隊是來尋找礦石。他們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樹木的軟尺和敲打岩石的錘子,以及可以照見地面與地底複雜境況的鏡子時,站在潭邊順便議論一下而已。 這些手持寶鏡者都是有著玄妙學問的人哪。 起先,機村有人擔心,這些人手中的鏡子會不會把色嫫措裡金野鴨給照見哪。他們好像沒有照見。但是,湖裡的寶貝有沒有受到鏡子的驚嚇,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這才到了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這一天。 這個機村歷史上前所未見的乾旱的春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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