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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種說,多吉不能因為替牧場恢復生機而獲罪,就如此趾高氣揚。

  但更多的觀點是,索波這樣的人,靠共產黨翻身,一年到頭都志得意滿,就不興多吉這樣的人得意個一天半天。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卻說當下索波就停住腳步,扭歪了臉說:「什麼?!我答應把毛驢給你牽回來就不錯了,還要我給你養著!」

  索波話音剛落,人們的埋怨之聲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種風拂過了森森的樹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細長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臉望著天空,一動也不動了。

  「哦——」埋怨之聲又如風拂過陰沉的樹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揮舞令旗,呼喚眾神,引燃火種的神聖情境中太久了。現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經燒過,山坡一片烏焦,作為一種罪證赤裸而廣大地呈現在青天白日下,這裡那裡,還冒著一縷縷將斷未斷的青煙。

  多吉終於明白,雖然放火的程序與目的都是一樣的,在這個新時代裡,這確乎是一種罪過了。

  他歎了口氣,從驢背上解下褡褳,扛上自己的肩頭.對著大家躬躬身,獨自向山下走去。

  這時,警車閃著警燈,開進了村裡。大家看見走出很遠的多吉,向著正要上山的公安揮手,向他們喊話,說自己會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們爬上山來了。幾個公安就倚在吉普車窗邊看著他一步步從山上下來。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給他戴上手銬,把褡褳裝上車子,就開走了。

  大隊長格桑旺堆說:「今天回去,就寫證明,大家簽字,把他保出來吧。」

  格桑旺堆又說:「媽的,送保書的時候,可沒有小汽車來接,只好我自己走著去了。」

  有個年輕人開玩笑說:「那你就騎多吉的毛驢去吧。」

  結果那個年輕人被他父親狠狠打了一個嘴巴。年輕人在縣裡上農業中學。眼下學校放了假,老師們關起門來學習批判,學生便都回鄉村來參加生產。年輕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壓制住了。風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燼揚起來,四處抛灑。在這風中,黃昏便悄然降臨了。

  天一黑下來,正好觀察山上有無餘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閃爍或飛濺。星星一顆顆跳出天幕,然後,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閃光的冰雪勾出了美麗的輪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邊緣,也泛出瑩瑩的藍光。燒荒過後的地方,變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中央的無底深淵。

  望著這片漆黑無光的地方,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過的土地,已經在嚴冬之夜完全冷卻下來,不會被風吹起火星,把別的林地也燒成眼下這樣了。於是,人們放心地下山回家。只等來年,被燒去了雜灌木的牧場上長滿豐美的青草。

  多吉已經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長老魏叫人開了手銬,讓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還叫人端來了一茶缸開水。

  老魏歎口氣:「又來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來,不成材的小樹荒住了牧場,牛羊吃不飽,茶裡沒有奶,糌粑裡沒有油,日子不好過呀!」

  「這麼一說,你倒成英雄了。」

  多吉笑笑,說:「這樣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說巫師失職了。」

  「那你可以不做這個巫師。」

  「這是我的命,我爸爸是巫師,所以我就是巫師。」

  「那你兒子也是巫師了。」

  「現在,沒人肯嫁巫師,我沒有兒子,以後,牧場再被荒住,就是你們自己操心了。」他還找補了一句後來成為他惡攻證據的狠話,他說:「你們什麼都改造,該不會讓牛羊都改吃樹吧?」就為這句話,在這篇小說將要描寫的那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將會讓老魏幹不成公安,而帶給他本人的厄運,更是他當時無法想像的。

  這句話剛說完,就有年輕公安厲聲喝道:「反動!」

  但老魏沉默半晌,說:「真的,不放這把火就不行嗎?」

  多吉倒是很快就接上了嘴:「就像你不逮我不行一樣。」

  老魏揮揮手,說:「帶下去,不要讓他凍著了,明天一早送到縣上去。」

  多吉說:「我還是多呆一兩天,大隊的保書跟著就會送來,我跟保書一起到縣上吧。」

  年輕公安說:「保書送來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麼可以呢?在牢房裡過年好,有伴。我想,還是跟往常一樣,開春了,下種了,隊裡需要勞力了,我就該回去了。」

  老魏歎了口氣:「只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春來,年年都是一樣的。」

  年輕公安提高了聲音:「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今年怎麼還是往年!」

  多吉搖搖頭:「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為放火燒荒,多吉與老魏他們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現在,這只是到時候必須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當初對他也像現在這年輕人一樣兇狠的老魏倒是對他越來越和氣了。多吉帶人燒荒,是犯了國家的法。法就像過去的經文一樣明明白白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寫在紙上。但這兩者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一個人的行為有違經書上的律例,什麼報應都要等到來世。而法卻是當即兌現,依犯罪的輕重,或者丟掉性命,或者蹲或長或短的牢房。

  機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們祖祖輩輩依傍著的山野與森林,怎麼一夜之間就有了一個叫做國家的主人。

  當他們提出這個疑問時,上面回答,你們也是國家的主人,所以你們還是森林與山野的主人。但他們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為了牛羊們可以吃得膘肥體壯,國家卻要把領頭的人帶走。

  機村人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問真還讓上面為難。

  所以,每次,他們不得不把多吉帶走,關進牢房,但又在一兩個月,或者兩三個月後,把這個傢伙放了出來。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後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機村三年沒有放火,結果第四個年頭上,秋天沒有足夠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這一年,母牛不產崽,公牛拉不動春耕的犁頭。才又請示公社。公社書記曾在剛解放的機村當過工作隊長。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機村人便在他的默認下放火燒荒。多吉還是只關了兩個月,但公社書記卻戴上右派的帽子,丟掉了官職。以後,多吉就連村幹部也不請示,自己帶著機村人放火燒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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