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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恩波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格拉繼續哭求:「思波叔叔,你開開恩,讓我來看看兔子弟弟吧!」

  恩波臉上依然沒有表情,額席江奶奶卻尖叫起來:「不!你們這催命鬼走開!」

  憤怒使格拉抖得像一片冷風中的枯葉,一雙看不見的手那麼有力,狠狠地把他的喉嚨扼住了,但他更感到害怕,他乞求般地喊道:「奶奶,兔子親口說的,鞭炮不是我扔的,你在場,你聽見了!」

  額席江本來耳朵就背,這時,在一片人聲喧嘩中,就更是什麼都聽不見了。格拉想把聲音提高一些,但就像夢魘一般,什麼東西重重地堵在心口上,他嘴裡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快聽不出來了。他想再喊,但樓上的人縮回了身子,把窗戶緊緊關上了。

  圍觀的人們,有的上樓去守靈,剩下的就散開回家了。格拉就坐在恩波家的院子裡,手腳像死人一樣冰涼。

  14

  第二天早上,兔子就被火葬了。

  地點就在原來的天葬台旁邊。機村的天葬,已經好多年沒有舉行了。天葬是一個人用軀體對這個世界最後一次的施捨,天葬還包含著借鷹翅使靈魂升天的強烈願望。不論施捨還是升天,都帶著強烈的宗教色彩。而今,寺廟頹圮,天堂之門關閉,日子蒙塵。人們內心也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什麼美好存在了。

  天葬的習俗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漢地的土葬方式傳來了,雖然人們都害怕死後被埋入黑暗冰涼的地下,成為蛆蟲的食物。但連死去的天葬師都被埋入了地下,別人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火葬只是一種潦草的葬法。就像兔子一樣死因乖張的人才會送去火葬。和一大堆乾柴比起來,兔子的身軀實在是太小太小了。

  天濛濛亮時,參加火葬完畢的男人們已經回到了村裡。恩波在火塘邊坐下時,感到家裡壓抑的氣氛已然鬆動了。舅舅和老媽媽臉色平靜安詳。勒爾金措甚至對他淺笑了一下。他從懷裡把帶到火葬地的陶罐從懷裡掏出來,那本是家裡的鹽罐。

  勒爾金措指指罐子,小聲問:「他,也回來了?」對那個離開的人,稱呼已經改變了,是他,而不是兔子了。

  恩波覺得自己也淺淺地笑了一下,說:「不,沒有回來,本來我是要帶他回來的。」

  平常難得說句話的江村貢布說:「其實,這樣最好。」

  沒有了兔子,一家人沒有了需要特別照顧的對象,都安詳地坐在那裡。聽恩波描述熊熊的大火如何包圍了高高柴堆上那個小小的身體。他說,那感覺不是一個人的身體被焚燒,而是被呼呼抖動的火焰托舉起來。火苗灼熱的舌頭伸縮一陣,那個可憐的身軀就變小一點,就像一個人被一件件脫去衣服一樣。最後,當那個巨大的柴堆都燒得通紅了,火堆塌陷下來,那個軀體就消失_『。

  他們一直等到火堆燃盡。『照例,灰堆裡會扒拉出來一些骨頭的碎屑。但在這些灰燼就要冷透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把這些灰輕輕吹起來,散佈到四野裡。吹盡丁那些灰,風也停了。結果,地上,除了燒成了赭紅色的硬邦邦泥土外,什麼都沒有剩下。

  「真是奇妙啊!」恩波用這句讚歎奇跡的口吻結束了他的故事。

  「上天把他帶走了。」

  「他那麼善良,那麼脆弱,那麼敏感,本不是屬￿人間的啊。」

  「他讓我們忘了他,」江村貢布總結說,「那我們就忘了他吧。」

  額席江把那個本來要裝骨殖的陶罐又重新裝上了鹽,剛倒出來的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容器,就堆在一張誰也不認識一個字的報紙上。鹽沙沙地倒回了罐子,奶奶拍拍手說:「好啦,上天把上天的人收走了。我們家會有健康的孩子降生了。」她故作輕鬆的語氣裡其實也有真正的輕鬆。

  勒爾金措似有深意地看了恩波一眼,臉孔比往常生動了許多。.江村貢布又說:「要是還想把這艱難的日子過得好一點,還要把那個扔鞭炮的人也忘掉才是啊。」

  「不。」

  「不。」

  江村貢布的話音未落,恩波和勒爾金措都很堅定地說。說完,他們都互相會心地互望了一眼,眼裡都露出了無比堅定的神情。這個男人和女人同在一個床上睡覺,好久都沒有這樣彼此看過一眼對方了。失子的疼痛消失得比預想要快,但仇恨的種子一旦落到心裡,就很難從裡面取出來了。江村貢布在寺廟的時候,深研細究過很多佛教經典,裡面都是勸善之道,但他現在知道,一旦仇恨的種子埋進心裡,那些教喻是多麼空洞無力啊。

  江村貢布並沒有因向善教喻的無力而悲傷太久。當今之世.這些教喻正被新社會從生活中徹底清除,考究教喻本身有力與無力還有什麼意義呢。的喇嘛搖丁搖頭,就把自己解脫了。

  因為家裡死了人,生產隊派了人特意傳活來說,准他們幾天假,休息兩三天,緩過氣來再去上工。

  「羊倌一休息,羊群就餓死了。」江村貢布出了門,不一會兒,坐在屋裡的人也就聽見他趕著羊穿過廣場,雜遝的蹄聲中傳來羊們聽上去總顯得悲哀無助的咩咩的叫聲。

  勒爾金措輕聲說:「我累了,生產隊准我不下地播種,我想睡一會兒。」說完,就一歪身子把頭靠在了丈夫腿上。

  恩波說:「他們也准我不上山砍樹,你就靠著我好好睡吧。」

  奶奶看見多年來都像陌生人一樣的這對夫妻,又依偎在一起了。她雙手合十,對著看不見的神靈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說:「你們歇著,我出門去走走。」

  她回到自己房間裡,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額席江出門時看見,喇嘛江村貢布放牧的羊群已經散開在山坡上了。她說:「哦,我可憐的兄弟。」

  出了村,她慢慢地往火葬兔子的地方走去。她知道,有一個人鬼影一樣跟在她身後。她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她沒有心思理會。這個人雖然還生活在村裡,從此,跟他們就沒有什麼關係了。只是因為家裡來了那個如今已經離去的人,這個人才走進了他們的生活。現在,這個人回天上去了。這個野種就跟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了。走了一段,她感覺到這個人還跟在自己身後,就低聲說:「狗要跟在有骨頭的人後面,跟在一個沒用的老奶奶身後,有什麼用處呢?」

  她聽到格拉在身後,沙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奶奶。但她沒有回頭,因為她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在需要聽不見的時候,她就是一個耳背的老人。這一天,她都坐在剛剛火葬了一個人的地方,看著那片燒成一片赭紅的焦土。赭紅的焦土周圍,是一圈烤焦了的草。這圈草的周圍,就是這個季節一片青綠的草地了。奶奶就坐在青草地上,看著那片紅色的泥土,上面,確實像恩波所說的那樣,沒有一點灰燼,不管是木柴的灰燼還是那個軀體的灰燼。

  她禁不住歎了一聲:「燒得真乾淨啊!」

  額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出一會神,又贊了一聲:「走得真乾淨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個灰濛濛的村莊,那裡一個個日子都蒙滿了塵垢,她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想再回到那種日子裡去了。在她背後,一塊突起的岩石就是原來天葬的地方。新社會還沒來,她的丈夫就從那裡離開了這個村子。也像他未曾謀面的孫子一樣,走得乾乾淨淨,連一粒塵土都沒有留下。她本來想對這個人說點什麼,但這個人已經走了十多年了,她連他的大致模樣都想不起來了。跟一個連模樣都看不清的人說話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那麼,她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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